“裴之彻，你先给我松开！”


    素朝坐在灵泉一侧的石台上，试图掰开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那条尾巴。


    当事蛟恍若未闻，摇晃两下脑袋，在水面拍起数道飞溅的浪花，一脸无辜问：“仙子打算去哪里？小妖伤得重，离不开您。”


    经过半日的灵泉滋养，裴之彻的元气已然恢复不少，身上的伤口看着狰狞，但也都止好血，甚至长出零星的几枚鳞片。


    但终归鳞片脱落的地方极为脆弱，稍微一碰就会开裂流血，素朝实在不太敢碰他的尾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让他伤口崩开些许。


    可或许是察觉到她的顾虑，小黑蛟缠得越发紧，十分放肆。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情绪，说服自己别跟伤患一般见识，只道：“我要去北海归还万方天戟，去去就回。”


    “此事不急，再等上半日，小妖陪仙子一道去北海龙宫看看。”小黑蛟不肯放开，半截身子都泡在龙泉里，时不时吐一个泡泡，百无聊赖地在泉水中游动。


    可这尾巴既然跟栓在她手腕上一般，该怎么游？自然是上下翻滚，一会儿翻个肚皮，一会儿沉底，瞧来显得呆呆笨笨的。


    都这样了还不肯放开她……素朝只觉无奈，叹道：“你就这么怕我跑了？”


    “话说回来，仙子既然离去了，为何要回来？只是心生不忍，想着救下小妖一众，为全善心？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却教仙子奔波来回，实在费解。”小黑蛟慢悠悠游到她手边，拿龙角顶了顶她的手指。


    许是对上这小巧玲珑的生灵，生不出丝毫脾气。


    素朝哪怕对裴之彻这妖没什么耐心，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你我能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只是因果两清罢了。”


    “因果两清？”小黑蛟不知想到什么，低低地笑出声。


    还没笑几下，被素朝伸手一把捏住两颗米粒般的龙角：“有什么好笑的，正经点。”


    小黑蛟笑音顿时全无，尾巴也软趴趴、没什么力气似的松开了。


    她正好奇着，只见眼前的小蛟在水面浮滚了一圈，径直无力地沉了下去。


    素朝连忙伸手去捞他，怕他呛到水，但后知后觉想起来这黑蛟本来就能入水，压根不会有什么危险。


    小黑蛟此刻并未如方才一般顺势缠上她的手，只是将自己蜷缩在泉水的一角，团起尾巴，混在水声中轻轻开口：“仙子应是清楚的……这龙角不能……可是万万不能乱碰的。”


    闻言，素朝想起他刚刚的剧烈反应，登时心领神会，明白了他为何突然钻入水中。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收回手，讪讪一笑：“抱歉，我一时兴起，没能注意。”


    “欸——”小黑蛟缓过来，又若无其事地游回来，试图以尾巴再度卷住她的手腕，“仙子既然碰过了，那便不能随随便便撇清关系，您要对小妖负责。”


    素朝眨眨眼，上一次当算她倒霉，上两次当就是她笨了。


    她将脚边的万方天戟捡起来，站起身拂去衣摆上的水珠，无动于衷：“你且在此地安心养伤，我说过会等你伤好再走，便不会食言。”


    “仙子当真不打算捎上我？”小黑蛟在水面仰起头，问。


    “自然。”


    “是嘛？那仙子恐怕出不了这潜枫谷。”他不紧不慢地解释，“自上任山神故去，此地便竖起屏障，不被外人知晓。小妖拥有山神之心，才能自由出入——你不带上我，是会被拦下的。”


    “……”


    素朝沉默起来，半信半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仍旧感到些许怀疑，便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半晌，小黑蛟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尾巴拍打水面，余光瞥见了颓丧而一脸不甘心走回来的素朝，心下顿感一喜。


    他“咻”一下从泉水中飞出来，没等她再说什么话，便乖巧地在她手腕间盘成一圈。


    他全程安安静静，仿佛知晓此刻若是说了什么话，便如同火上浇油，教她真正生气，此刻懂事极了，什么话都不说。


    素朝瞧着鳞片光滑的小蛟，心底的那团气无处发泄，最后只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我跟你置气作甚？”


    既然打算就此两清，便不要多做什么感情，不动如山、泰然处之才是当为之事。


    她说服完自己，便携着手腕上的一条小黑蛟，驾云前去北海龙宫归还神器万方天戟。


    虽说一眼望过去，很难发现这条小黑蛟，但大家伙都不是什么肉体凡胎，隔老远便能感知气息。


    北海三公主早早发现这小黑蛟的存在，忧心素朝的安危，便故意开口道：“小素朝，你此回逗留人间已是大忌，牵扯上妖族之事更是不该，如今趁还没出什么事，早些回去吧。”


    此话一是劝导素朝，让她明晰利弊，二则是敲打这条蛟妖，有点良心的都知道直接放人离去，没有良心的话，那也正好找个借口趁机灭了这条黑蛟……


    “你想想上回那位被凡人哄骗、急匆匆私定终身的小仙，最后那凡人变心，失了仙骨的她可是险些魂飞魄散……”


    北海三公主苦口婆心道：“过往诸多例子，大多都是仙人们受苦受难，不值得的。”


    “三公主，你误会了，我就只是……”素朝连连摇头，试图解释。


    “信我，莫要深陷泥潭，不可自拔！还是早日结束，脱离苦海。”


    看北海三公主笃定的神情，她感到百口难辩：“我不是……”


    “那你说，你为何不远万里来借神器？妖族纷争多了去了，你就只管这一件事？”


    她顿了顿，缓缓开口：“我那是清楚内情后，心生不忍……”


    “看他们可怜是吧，这家伙可是一方妖王，此事又是妖族的私人恩怨，谁可怜，也不该是妖王可怜。”北海三公主有理有据道。


    “……”


    素朝愣了愣，半晌只挤出几个字：“三公主，你说得对。”


    “所以听我的，及时止损。”北海三公主欣慰地笑了笑。


    素朝思忖片刻，才踌躇道：“但我答应了要等他伤好再走，不能言而无信——”


    “停！”北海三公主双手一拍，转移她的注意力，“你提前离开，他的伤是会加重还是会好不了？都不是。甚至你离开后，这妖还可能少用些拖延伤势的伎俩博同情，还能少受点苦。”


    不得不说，北海三公主夸大的这些话，裴之彻这家伙倒是真有可能做出来。明明认识不到几日，她就把这人的脾性摸了个一清二楚，像是认识许久一般。


    “那我应该……”素朝看向她。


    北海三公主道：“把这小黑蛟随便丢在岸上，然后火速回去。


    “小素朝，牢记仙妖殊途，若是违逆天规，轻则被剥去仙骨，重则不入轮回。你不该为此葬送前途，哪怕你觉得此时此刻对他没什么感情，可妖族狡诈，我们赌不起。”


    “好，我明白了。”素朝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只是，容我将他送回潜枫谷，待此事毕，我会立刻回天复命，请相信我。”


    北海三公主叹道：“……欸，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相信你。”


    素朝保证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光明正大听了全程对话的小黑蛟微微探起脑袋，余光瞄一眼她的神色，一言不发地再度趴了下去。


    归还完万方天戟，素朝便驾云回了潜枫谷，但这一回牢记三公主的交代，停步于谷前，与谷中结界屏障不过一步之遥。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和裴之彻商量着，让他自行飞回灵泉养伤。


    哪料还未等她开口，小黑蛟便默默飞离，自顾自飘到结界的另一侧。


    那道透明的屏障将两人无形隔开，素朝一时有些怔然。


    小黑蛟缓缓化为人形，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却隐隐荡起层层涟漪，妖冶而脆弱。


    他长呼一口气，兀自道：“我本将承渊山一应事宜都交托给了冬藏与秋生，自己早早便做好赴死的准备。是仙子及时赶到，驾云不远万里，将小妖送至此地，替我稳住命脉，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不论是恩或是情，都不该教仙子为难，您且去罢。”


    “你真要放我离开？”


    “唔……这样好了，仙子既然也不舍得小妖，那就如前日灯会一般，也亲我一下，我就乖乖看着仙子回上界，如何？”裴之彻眼底明明灭灭的光隐去，又恢复往常漫不经心的神情。


    她微愣，下意识抿了抿唇，恼羞成怒地呵斥一声：“绝无可能！你想太多了！”


    “是了，绝无可能。”裴之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所以，仙子何必犹豫？”


    她犹豫了么？


    素朝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只道：“你好好养伤，我必须回去了。”


    裴之彻没再出声阻拦，眼底闪过什么，他颔首低眉，看着她转身离去。


    素朝刚跳到云上，身后却忽然响起他的声音：“若小妖与仙子并非殊途，可否能得仙子青睐，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一个与梦中不同的结局。


    “……”


    她静了一会儿，咬唇沉思，而后才低声回：“或许吧。可这世间从来没有若是……”


    -


    不过才在天庭待过半月，人间的记忆便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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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世。


    素朝低头撰写命簿时，一不小心又出神想起某个爱胡言乱语、说些恼人话的妖。


    她抬手触上自己的唇，垂下眼帘，不知想到什么，而后哀嚎一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


    “素朝啊素朝，别挂念着这些事了……等会儿还有新人要负责呢！”


    她喃喃自语，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身后走进来几个交谈的仙官，言语间所谈论的便是今日登天台有哪些得道成仙的新人。


    “说来奇怪，这一批里居然有个妖族。”


    “诶，听说还是一方妖王，好好的妖王不做，来天庭当苦命的官。”


    “说不准，这妖王也不好当。”


    “那实在不成，去当个龙王不好？”


    “妖王？”素朝听到什么关键，腾地一下便瞬移到几人面前，开口问。


    仙官们被吓了一跳，缓了口气，不解：“是啊，妖王，此事可有什么问题？”


    她心下猛然一震，将手中的簿册往几人手中一推，眨眼便消失在原地，驾云奔去了登天台。


    可临到一半，她便在半路看见一个熟悉的黑影正跟着一位仙官往司命府而来。


    仙官正介绍着天庭的几处重要殿宇，看见急急忙忙落在眼前的素朝，怔愣片刻，而后是这跟着他一道的新人先开口道：“这位仙子看着好生面善，裴某一见如故。此番算是初来乍到，不知可否由仙子带我熟悉熟悉天庭？”


    “……”素朝看着他，一言不发。


    仙官看看他再看看她，心中了然：“你们认识啊。正巧我还有点要事，他就交给你了，素朝。”


    “哦好，我明白了，你先去忙吧。”素朝回。


    见仙官离去，裴之彻才扬起熟悉的笑容，不紧不慢道：“仙子，如今我也算位列仙班，你我可算殊途？”


    素朝静了一瞬，缓缓摇头。


    “既非殊途，我与仙子的缘分便不算尽了，可对？”


    仙云渺渺，耸立云海的万千宝殿恢宏壮阔，金光照耀四方。


    她的视线落到他手腕上露出来的一小截伤口上，焦黑而隐有紫雷窜动。


    似乎是今日的金光太过刺眼，素朝觉得眼底有些酸涩：“你这般修为境界，要扛过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重塑身躯，才能……当个妖不好吗？你来天庭，这么多规矩，处处受制，不适合你的。”


    “仙子此言差矣，我的心上人在天上，成仙而已，这有何难。”裴之彻一派闲散姿态，对身上的伤毫不在意，轻描淡写道。


    素朝眨了眨眼，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堵在喉间，导致音色低哑：“好傻啊，裴之彻。”


    她轻声叹息：“将自己的未来押注在他人身上，没有人会这么傻。”


    “不是他人。”


    “……什么？”


    “或许裴之彻自诞生于世，便是为你而存在呢？哪里傻了。恰恰相反，我过往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向你奔赴而来。”


    裴之彻眼含笑意，将他孤注一掷的一切尽数展现在她眼前，问她要不要收下。


    “这样的我，你愿意收下吗？”


    素朝望着他的那双眸子，眼中似乎闪过些许陌生的记忆，很熟悉，却又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有些遗憾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释怀，他们似乎不太一样了，却又与那时没什么区别。


    她弯起眉眼，将手里刻有司命府字样的玉牌丢给他，笑着道：“这件事的话，我还要再考虑考虑，还是等以后，再看看吧——”


    “诶？我还以为这玉牌是仙子要送予我的信物，原来不是么——”裴之彻一面打量着玉牌，一面跟上她，语气显得可怜巴巴。


    果然还是喜欢胡言乱语，懒得理他。


    素朝半眯着眼，神色无奈地盯着他瞧了一眼，随后耐心解释道：“就是简单的身份铭牌，用来出入司命府的。你先在我手底下干活吧，我会负责带你熟悉熟悉。”


    “这么说，小妖、小仙就算是您的人了？”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你能不能正经些？”


    “好好好，那大人莫要生气。”


    “……”


    素朝对着这张笑脸实在生气不起来，发尾在半空打了个旋儿，昭示着她内心还算轻快的情绪。


    “叫我素朝就好了，我只是比你先来司命府，勉强算是前辈，与你是平级。”


    “那素朝大人？”


    素朝拗不过他：“算了，随你怎么叫。”


    远天白云缱绻，钟声空灵回荡。


    往后千年万年，相携而行，自是再圆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