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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爱在落雪时分

    “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该来。”


    赵雪妮说完,许漠沉默了,他低头看着她。


    赵雪妮的侧脸瘦得分明,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眼神却很低落,被他盯着的时候,她的睫毛眨得比往日要快。


    许漠低声说,“先上车。”


    赵雪妮站在台阶上不动。


    许漠握着她的手,把伞柄塞进她手中。然后他转身走进雨里,搬起地上的行李箱,放进车后备箱。


    赵雪妮上了车。


    她并非故意和许漠僵持,她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她闹脾气。但许漠上车之后,赵雪妮还是没有一丁点开心的感觉。


    她把头偏向窗外,说,“你不该来。”


    许漠开的这辆车就是他的。他从上海一路开来了武汉——在所有人想逃逃不出去的时候。


    许漠设置车载导航,说,“我们先去住的地方。”


    屏幕的光晕落在许漠脸上,赵雪妮看着他,轻声说,“许漠,我感染了。”


    我感染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许漠输入地址的动作一顿。


    他抬眼看向赵雪妮,眼里却没有惊讶,相反的,许漠英挺的眉眼深邃,平静,像夜晚的湖面。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许漠说。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简单的八个字,赵雪妮眼底忽然热了一下。有什么涌了上来。


    她立即看向窗外。


    但这一次,赵雪妮靠着加热了的皮质座椅,肩膀渐渐松了下来。


    多天以来,伴着雨声,她第一次沉沉睡去。


    许漠载着熟睡的赵雪妮去加油站。


    为了节省时间,他在上海提前加满油,一路没停地开到武汉。到达赵雪妮的酒店时,油箱已经快烧干了。


    深夜,加油站里只有他们一辆车。店员插好油枪后,瞥到了许漠的车牌号。


    “你从上海来的?”


    许漠点头。


    店员更诧异了:“你现在加油没有用,走不了的。已经封城了,你出不了武汉了。”


    店员嗓门有点大,许漠隔着车窗看了眼赵雪妮,她还睡着。


    “我没打算走。”许漠看回店员,“加好了,结账吧。”


    赵雪妮醒来时还在车上,车里暖气很足,烘得她嗓子眼发干。这时,一瓶拧开了盖的水递过来。


    许漠说,“有点凉,你抿一小口,然后慢慢咽下去。”


    赵雪妮照做。


    冷水入喉,她浑身皮肤骤然收紧,似有刀片划过喉咙,赵雪妮痛苦地捂住脖子。


    许漠眼眸一沉,飞快夺过水瓶。


    “上楼吧,我们回家烧热水喝。”


    赵雪妮没懂许漠说的这个“家”是从哪儿来的。


    这里是武汉老城区的家属院,房子没有电梯。而他们要上五楼。


    许漠本来要把赵雪妮抱上去,她摇头,粗着嗓子说,“你拿箱子,我一个人可以。”


    赵雪妮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歇地爬楼。


    她喘气比前几天更凶了,但她还想用自己的身体证明些什么。


    她不会变成张磊那样,她不认为这个肺炎有多么可怕,足以把一个健康的人完全打趴下。


    赵雪妮大口大口喘气休息的时候,许漠就将行李箱放下来,站在两级台阶下面等她。


    好不容易到了五楼,许漠按照提示,在地垫下摸到了房门钥匙。


    他打开门,说,“我们先在这过渡一段时间。”


    赵雪妮站在门外没动。


    许漠明白她的担忧,他先跨进了门框,说,“我同事的老婆是武汉人,这是她爸妈以前的老房子。现在他们一家人都搬去了上海,这里没人住。进来吧,没事。”


    这里是许漠同事的老婆的父母的房子。不难想象,许漠辗转了多少关系才借到这个住处。而他是从不开口求人帮忙的人。


    赵雪妮垂着眼进了屋。


    检查过屋里的水电煤气,许漠去厨房烧水。


    他似乎很在意刚才给赵雪妮喝了冷水的事。


    这次,许漠用两个塑料纸杯来回倒热水,确定温度恰到好处后,他端着水杯进卧室。


    “来吃药了。”许漠说。


    赵雪妮刚给床上换好被罩。虽然主人很大概率不会住回这里,但她还是套上了自己的床单。


    毕竟,她是个病人。


    赵雪妮问,“你有药?”


    许漠弯了弯眼睛。他去客厅拿回书包,拉开拉链,将包里的东西全部抖落在床上。


    一床的药盒,像礼物一样堆着。


    赵雪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打劫药房了?”


    许漠笑着说,“只抢了感冒药,盗亦有道嘛。”


    赵雪妮看他一眼。


    这么多天过去,堵在她心头的石头终于被推开了一点,赵雪妮噗嗤笑出了声。


    “这么多药,我该吃哪个好?”


    “先吃消炎的,吃完咱们量个体温。”


    赵雪妮乖乖听话。


    许漠看着赵雪妮在自己面前仰头吞药,吞完之后,她又拉上了口罩。


    “别戴这个了。”


    许漠抬起的手就快碰到赵雪妮脸边时,她退后一步,轻拍开他的手。


    “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病传染率有多大,你注意一点。”赵雪妮找出一个医用口罩给许漠,“戴上。”


    许漠笑了笑,没接。


    赵雪妮瞪圆眼睛:“戴上啊。”


    许漠却看了眼大床,挑眉问,“你晚上想睡哪边?”


    许漠不配合,赵雪妮只好按紧了自己的口罩,尽量与他保持距离。


    “我睡床,你睡沙发。”


    许漠皱眉看过来,赵雪妮以为他不满意这个分配方式,赶忙说,“或者我睡沙发,你睡床也可以。”


    见许漠还是一脸不情愿,赵雪妮只好解释,“新闻里说了,感染者不能和健康的人共处一室,会交叉感染。”


    许漠:“你一个人睡卧室,晚上不舒服怎么办?”


    赵雪妮轻轻推他一下。


    “我没不舒服啊。我的病情又不严重,也没发烧,刚喝完药,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许漠蹙眉盯了赵雪妮许久。


    也许是觉得她气色确实红润了起来,他点点头说,“行。”


    这一晚,虽然是睡在陌生的房间,却因为许漠就在门外,赵雪妮感觉久违的安心。


    女人就是这样奇怪。


    看到许漠一语不发跑来武汉,她第一反应是生气,忍不住想责怪他,但怪完了,又禁不住在心底偷偷开心。


    赵雪妮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她感觉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走动。


    她的被子也好热,沉甸甸压在身上,压得她快不能呼吸。


    赵雪妮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感受着皮肤上的些微凉意。


    可就在这时,她指尖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短短的,硬硬的。


    赵雪妮本能地往下一探,五根手指深深插进一个人的头发里。


    许漠立刻从浅睡眠中醒来,半坐起身,“赵雪妮?”


    他半夜抱了床被子,睡在赵雪妮床边的地板上,就是预感她会有小动作。


    这不,赵雪妮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她只穿了内衣内裤,相当于全身都在受凉。


    “你搞什么?”许漠皱起眉头,起身替赵雪妮盖好被子,“仗着病情好转了就得意忘形。”


    赵雪妮哼唧一声,猛地踹开被子,很不耐烦一样。


    许漠:“……”


    他又一次给赵雪妮盖上被子,就在她抬腿要蹬被子的时候,许漠快速拽住她脚腕,咬牙道,“赵雪妮……”


    可这么一抓,许漠觉得不对劲了。


    赵雪妮从小腿到脚底心都是烫的。


    她在发烧。


    五分钟后,许漠从赵雪妮腋下抽出体温计。


    39.1度。


    许漠快步出门,又端着水杯进来,坐到床头,托起赵雪妮脑袋。


    “赵雪妮,张嘴,吃片退烧药。”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床头一盏台灯,许漠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赵雪妮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


    他赶紧把脸贴上去,听见她微弱的声音。


    “热……”


    许漠紧抿嘴唇,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因为就在这一刻,许漠发现,即使他来之前已经考虑得万般周全,却还是出了纰漏。


    他只顾着买药,但他不知道有一种叫退热贴的东西。


    这晚,赵雪妮陷入一种接近昏迷的混沌中。


    她从没有过这么难受的感觉,全身像被架在火上烤,后背的汗晕湿了整面床单,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最难受的时候,好像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到了她的脸。


    她正想抱住那东西,那种感觉又忽然消失了。


    仿佛过了很久之后,她被人捞起上半身,然后落入一个怀抱。


    一般人的怀抱是温暖的,但这个人……他的胸膛比石头还冰冷。


    赵雪妮现在最需要这种触感。


    她抱紧了他。


    -


    第二天一早,赵雪妮睁开眼,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她知道,她开始出现症状了。


    不止是新闻里说的那些反应,发烧,虚弱,喉咙痛。


    而是当身体难受到极点的时候,她感觉世界都灰暗了下来。杳无希望。


    屋子里很安静,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许漠似乎在打电话,声音很低。


    赵雪妮闭上眼睛。


    她在后悔。


    如果没有和张磊夫妇吃那一顿饭,如果她能早点听信小道消息……她就不会在短短半个月内,从生龙活虎的人变成了一个走两步路都会喘气的病患。


    最令人不安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而她把许漠牵扯了进来。


    许漠打完这通很长的电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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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锅里煮的瘦肉粥也熟了。


    他端着冒热气的粥碗走到卧室门口。


    “赵雪妮?”许漠对着门板轻喊了一声。


    里面没反应。许漠按下门把,想从门缝里看一眼赵雪妮。他脸色一沉。


    门被反锁了。


    “赵雪妮。”许漠拉高音量,用指节“笃笃”叩响门板,“开门。”


    有那么一秒,静谧的客厅里只有许漠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他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赵雪妮!”许漠放下粥碗,手掌“啪啪”拍门,“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门的那边还是一片死寂。


    许漠低骂一声。他双手掐腰,瞪着象牙白的门板,像是一种对峙,目光穿透了这扇门,落到赵雪妮头顶。


    门的那一端,赵雪妮低着头,肩膀一点一点耸动,眼泪无声地滴落,濡湿了拖鞋鞋面。


    不知过了多久,赵雪妮听见门那边传来清脆的金属音,像是螺丝刀在拧什么东西。


    她忽然慌乱,哑着嗓子说,“许漠你,你在干什么?”


    许漠的声音从门下方传来,闷闷的,很不悦。


    “门轴的螺丝我已经卸光了,你现在是要我把门拆了,还是自己出来。”


    “……”


    赵雪妮忽然想起许漠提出分手那晚,她拦着门不让他走,他转身就去卸窗户。


    ……


    赵雪妮打开门,看了眼许漠眉毛拧得快打结的黑脸,又低下目光。


    “你要说什么。”


    许漠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他看到赵雪妮生病后怯懦的神态后,心里比挤柠檬汁还要酸。


    他声音柔了下来,“赵雪妮,我知道你是怕传染我。”


    赵雪妮盯着他脚尖,“对不起,害你担心。”


    许漠退了一步,让出路,“先出来喝粥,我刚热了一遍。”


    坐上餐桌,赵雪妮默默地喝粥。


    现在外面食物到处紧缺,赵雪妮不知道许漠是在哪买到这么多瘦肉和鸡蛋的。


    热粥下肚,她的背稍微直了些,许漠坐在桌边看着她说,“政府新修了一座医院,专门治疗感染的患者,过两天就可以投入使用。”


    赵雪妮顿了顿,她望向许漠,眼神慢慢聚焦。


    这是丧失了希望太久的人,骤然听见好消息后,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愣怔。


    许漠回视着赵雪妮,嘴里泛苦,他压下心头那种难言的感觉,说,“赵雪妮,我一定把你送去那里。”


    赵雪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漠,我不想去医院。”


    她说的是真话。


    新闻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亡人数,那些一天天上涨的数字把人变麻木了,可直到落到自己头上,赵雪妮才恍然发觉,她不想去医院,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死亡降临。


    许漠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看了赵雪妮许久。她也淡淡地迎视他目光。像在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情。


    许漠先移开了眼,他起身收拾碗筷,轻声说,“好,那就安心在家,好好修养。”


    晚上,许漠煮了一大锅饺子,给赵雪妮盛了满满一碗。


    就在许漠坐在她对面,正要埋头吃饺子时,赵雪妮端着碗站了起来。


    “我进房吃。”


    她想起自己中午的疏忽。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是携带病毒的病人,根本不能和许漠一起吃饭。


    赵雪妮咬破饺子皮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记鞭炮声。


    她垂眼,吃东西的动作顿住。


    紧接着,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了一片。


    ——除夕夜。


    那些幸运的,没有被疾病困扰的家庭们,正在庆祝他们的除夕夜。


    而她端着一碗饺子,坐在夜晚的飘窗边。


    赵雪妮慢慢咀嚼着嘴里的硬物。


    它跟肉馅和在一起,原本冰冷的质地,此刻都有了口腔的温度。


    赵雪妮用手指取出了口里那枚硬币。


    放在手心,仔细地看。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会陪你看烟花升空,但只有一个人,会陪你度过烟花冷却后,漫长的无尽的黑夜。


    其实,她也很幸运。


    -


    凌晨一点,赵雪妮的身体准时开始发烧。


    她又在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中,被一个像从冰窖里放出来的人,抱在怀里降温。


    可这次,赵雪妮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漆黑的房间归于安静后,她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壁,一走一顿地来到了浴室外面。


    浴室亮着灯,磨砂门里隐约透出一个男人躯体的轮廓。


    赵雪妮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她看着那扇没有雾气的门,走过去,将门推开。


    许漠在花洒下洗头的动作忽然僵住。


    他转过头,头发上的水流了下来,他虚起眼睛,看着门外的赵雪妮。


    她的目光落在他凝满水珠的身上,整个人犹如被噩梦攫住。


    “你怎么……怎么可以洗冷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