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言从角落中走出，缓步来到樊雨的正前方，俯视着这个满头珠翠的女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宫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加之年少入宫，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


    任风言的脑海中浮现出赵嫂和闫嫂的容貌，那些被岁月雕刻出的细纹，那些经风霜摧打过的痕迹，与面前之人有着云泥之别。


    “梁家，从未和樊家争过什么？是你自己要这个后位，是你自己想要孩子，别找借口，后宫不就那些把戏，玩来玩去，不过先是母凭子贵，后是子凭母贵。皇后之位，你敢说你不想吗？太后之称，你敢说你不渴望吗？只是梁家的那位美人，听说是个极单纯的，进宫之时，你们就姐妹相称，谁知道，是你要了她的命。先帝怕是也没料到吧？”


    樊雨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女子，忽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邓太皇太后的影子。


    这些事，她明明都处理干净了，明明当年涉事的宫婢和奴仆全被处死了，为什么还是被他们查到了？她当时连梁家都骗过去了！


    姜不游听到任风言的这番描述，突然心生感慨，任风言一个从未涉足深宫的闺阁之女，为何对后宫的事这么清楚？回想当初她入宫时曾与姜盛有过一段交谈，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你不说，那就是默认了。”


    任风言转头又对姜不游道：“既然你迟迟下不去手，那就由我代劳吧。”


    说罢，她拔出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匕首直接抵在樊雨的脖子处。


    “啊啊啊！”


    樊雨眼见这个陌生女子拔刀冲向自己，被吓了一大跳，大声喊叫起来。


    “慢着！”


    姜不游随即大声制止，那声音中透着一丝慌乱。


    任风言忙收回了匕首，拍了拍的胸口，带着些怨气道：“哎呀，姜不游。你要自己动手就早点说，磨磨唧唧的。我替你了解你又阻止我，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姜不游低着头，脸上如冬日的雪一样惨白，他的情绪瞬间冷到了极点，强压着道：“风言，能否留我和她独自处理之后的事，你先出去会儿。”


    任风言偷偷瞧了姜不游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刚才出手故意还慢了半拍，她就等着姜不游出声，好在一切顺利。


    姜不游这人，不似姜盛那般，她也不愿他此生后半辈子困于自责和懊悔中。


    “好的，我先出去，这把匕首我就留下了。”


    说罢，任风言用力将刀掷于案上，匕首直直地插进了金丝楠木中。


    任风言打开宫殿之门的一刹那，外头的北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吹灭了殿内的几盏烛火，吹起了樊雨鬓角落下的几缕头发。


    任风言搓了搓手，抬头望了望弯月，直奔城门处。


    殿内，姜不游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巾帕包着的饵饼。


    他半跪在樊雨面前，缓缓递到她的面前：“母后，这是你最喜欢的饵饼，也是你最拿手的糕点，儿臣从小就喜欢吃，母后身边的那名厨娘，还陪着儿臣去了封地。这就是那个厨娘做的，母后尝尝，她这些年的手艺，是否进步了些。”


    樊雨仰起头，瞪着眼前自己养大的儿子，目光中带着凶狠，“啪”的一声，她扬手打掉了姜不游手中的饵饼，那些饼摔在了地上，酥皮散了一地。


    “母后？你别假惺惺的了，这饼中怕不是加了鸩毒，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我就奇怪，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哈哈哈。”


    姜不游苦笑，以手扶额，起身后退了几步。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让他手刃这个养大了自己的人，对他来说着实是困难。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樊雨对他的一切都是假，都是装的。


    他默默地捡起地上摔成了两半的饵饼，大口地吃了起来。


    “母后，这饵饼，可真好吃呀。”


    吃着吃着，一滴泪从他的左眼角滑落。


    樊雨看着眼前的景象，才知自己错怪了他。也是，他在自己身边长大，她教他仁义道德，弑母这件事，他怎么做得出来呢？


    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呀。


    “儿呀，你别被那个贱人蛊惑了，我知道你与你舅舅因前些时间护羌校尉任训的事有些龃龉，但是孩子，你舅舅不会害你，更不会害我。姜盛若是不听话，母后和你舅舅扶你坐上帝位，可好？姜盛手上没有什么兵，东方剡、公孙朔之徒都不足为惧。姜盛已经快马召你舅舅回京了。只要你愿意，这江山就是你的！”


    樊雨爬上前，双手紧紧地抓着姜不游的袖子说道。


    姜不游扯过自己的袖子，走到案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你认为，今夜，樊先还能活着出城吗？”


    姜不游的话如一把利剑，直插樊雨的胸口。


    樊雨彻底瘫软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你们，你们怎么敢？”


    “母后，京郊水田的事，你可清楚？”


    樊雨听到后更是震惊，难道是她已老迈，怎么这些年轻人在背地中查了这么多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姜不游见她心虚，紧接着问道：“那块地，应该是姑姑的吧，可是我却怎么也查不到，后来我想了想，这可能不是地名，是一个馆名。樊先打造了一个地下宫殿，你就打造了京郊水田的地方。你们可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都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可怜我那姑姑，还得帮你们遮掩。”


    樊雨无言以对，这事是自己没有隐藏好。


    “你当真要杀了我？如果这样，那就来吧，给我一个痛快，我权当这些年养了只白眼狼，死在你手里，是我自己的错，是我没有教好你。”


    樊雨边说边观察姜不游的神色，她想用亲情的牌打动他。


    姜不游果然有所触动，神情开始不自然，小动作偏多。


    见姜不游不说话，樊雨又道：“梁美人当年是出了名的良家子，美艳动人，先帝一眼就喜欢，她不仅人美，心地也单纯，在这后宫之中，认谁都是姐姐，巴不得讨好每一个人。这饵饼，是她教我做的。”


    那年春天，桃花灼灼，选秀定在了上林苑。各位良家子争奇斗艳，都希望可以入宫，将来挣得一席之地，帮自己的母家谋一个好的出路。


    全国各地的美女云集，让人眼花缭乱，每个人都期盼能够在上林苑中遇到皇帝，能够有一场不期而遇，从而有幸成就一段佳话。


    这些佳人子三五成群，有的炫耀自己今日的穿着，有的互相聊着心中皇帝的长相，打发着时间。


    这些人中，只有梁美人年纪最轻，她玩心重，喜欢在花丛中追蝴蝶，哪怕脏了裙摆，也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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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因为她的这份率真和美丽的容颜，让身着便服的先帝一眼便瞧中了。


    她追累了，也不参与其他良家子的谈论，而是从怀中掏出饵饼大口吃了起来。


    “给你，你是要追这只彩蝶？”


    先帝走到她的面前，将一只蓝闪大蝴蝶递到她的面前，那蝶翅上的蓝色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哇啊啊啊，你真的捉住啦，多谢！我追了它好久。”


    梁美人看到蝴蝶的那一刻，睁大的双眼，满眼的惊奇与崇拜之情，口中的饵饼都没有嚼完。


    “你是哪家良家子的婢女？怎么穿着良家子选秀的衣服？”


    梁美人接过蝴蝶，满心扑在手中的蝴蝶上，头也不抬回道：“不是，我就是来选秀的。”


    先帝皱了皱眉头：“良家子们都在前园中等陛下，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捉蝴蝶，连裙摆都弄脏了，你就不怕先帝来了你都不知道，错过了选秀？”


    梁美人这才抬头，笑着道：“选不上才好，宫中规矩多，不如宫外逍遥自在，再说了，陛下来了，肯定有圣驾，小宫人也会来喊的，我到时候再过去。”


    先帝有些不悦，语气淡淡地问道：“你不喜欢来宫中？”


    “我只是，有些害怕。宫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辈子，都要在这宫中，皇上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皇上。不过，我喜欢吃，喜欢玩儿，父亲说，宫中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御厨，能做全天下最好吃的点心，还有各地封王、大臣们的上贡，各种新鲜事物也都在宫中。这么想想，我觉得在宫中也不错。嘿嘿~”


    梁美人纯粹的笑脸深深地印在先帝的心中。


    “对了，小宫人，你是管这个园子的吗？你知道哪里还有更好看的蝴蝶吗？我这里的点心是自己做的，可能不好吃，我可以分给你一些，你可以带我看看吗？我们不能去野兽区看那些珍禽，只能在园子里，不然，我还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大象、麒麟呢？”


    先帝为博美人一笑，拍着胸脯道：“这有什么，我就是管园子的，我偷偷带你去。”


    “好呀！这个饵饼你尝尝。”


    梁美人忙从食带中取出了一块饵饼，喂给了先帝。


    那是先帝吃过的，最好吃的饵饼。


    那一天过后，众良家子都未见到先帝的容颜，先帝也未曾来前园，只是照着名单和画像留下了几位良家子。


    樊雨也在其中之列。


    “她自己傻，遇见谁都叫姐姐，这么单纯的人，在后宫本也能活着。可偏偏先帝最喜欢她。后来，上林苑的佳话传出来，谁不嫉妒。这后宫就是如此，没有宠爱，什么都没有。我一开始帮着她四处防着别人，不让其他人加害她，一点点教她。可时间长了，她还是学不会，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这能怪谁呢？谁让她这么笨，怎么也学不会，也从不防着我。”


    梁美人到死也不知道，和她一同怀孕的樊姐姐每日塞着枕头盼着她诞下皇子，她每一日对孩子出生的期待都是死亡的倒计时。


    她到死，也不知是樊雨害死了她。


    姜不游起身，沉着脸，冷冷地道：“我不杀你，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但杀母之仇亦不可原谅，后半生，不可踏出永巷半步。”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樊先还在赶路，一刻不敢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