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灯塔

作品:《隔岸烟火声

    季如烟陪了言笑一整夜,母女俩一人睡一张床,时而望着天花板,时而侧过身,在黑夜中对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切得很快,聊聊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打算,也聊那些未被自己选择的路。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当老师。”或许是季如烟的陪伴让言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声音都明朗了,“老师太辛苦了,又要应付调皮捣蛋的孩子,还要应付一些难缠的家长和麻烦的领导,加班多,工资少,说是受社会尊重,其实就是个服务行业。”


    季如烟不予置否,作为典型的双教职员工子女,这些年,言笑和季珩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她清楚地知道教师的处境。


    他们不仅要对学生们负责,自己的孩子也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拿去做比较,就好像教师的孩子理应成绩好,理应上985,这些压力都落在了教师的头上。


    “妈,不管你选择哪条路,以你的性子,都会做得很好。”季如烟说,“你和爸都是对自己要求很高,但对我又很宽容。”


    “我们希望你快乐成长就好,但如烟,你很争气。”言笑说,“你从来不让我们操心,所以我们才有精力去为别人家的小孩负责。”


    高中老师面临着高强度的升学压力,尤其是带毕业班的班主任,这和小学初中的压力是不同的。


    言笑跟季珩都是入行20多年的老教师,已经在这座小城积累了口碑和名声,同时也落下了一身的职业病。


    因为长时间讲课和站立造成的咽喉炎、腰椎病,伏案工作太久,颈椎也有问题,这些毛病说大不大,但特别折磨人。


    老教师基本都这样,他们倒也没叫过苦。


    严重的病,比如前些年学校一个快退休的女老师被查出甲状腺癌,病发半年时间就去世了,无人不唏嘘。


    还有老师因为常年饮食不规律得了胃癌,言笑跟季珩去看他的时候,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鼻腔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那次看望,季如烟也去了,这个得胃癌的老师教过她半学期的历史,一个年过半百,亲和慈祥的小老头,普通话总是平翘舌不分。


    季如烟记得,那个老师的孩子也正好是她如今的年龄,二十七八岁,一个事业稳定的成熟女性。


    她就那样扑在老师的床边,发出不甘的质问,“你为了这份事业把命都搭了进去,你看看你换回了什么?治不了的癌症和还不清的医药费。”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制止她,他们都清楚,教师的女儿说是这么说,实际却把房子卖了给父亲治病。


    老教师还是那么温和,说不出话,就冲她笑,脸颊明明都凹陷下去,眼里却满是柔和的光。


    后来,他去世了,季如烟跟着言笑他们去他的墓前拜祭,却无意撞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冒着大雨,为老师的墓前献上一束花。


    在她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生。一看就不是学校组织的,是他们自己来的。


    有的放玩偶,有的给老师的墓碑撑伞,有的在抹眼泪,哭得肩膀都在抽搐。


    还有学生在墓前放上了他们的成绩单,非常醒目的、优秀的历史成绩。


    让季如烟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全家福,上面写了一段话。


    敬谢恩师原亭逸,得原老指引,我与我妻将毕生为中国历史学献上微薄之力,继承恩师遗志。另向原老报喜,今年谷雨是我女生辰,以“思逸”为名,永远缅怀恩师。


    照片上的小婴儿被爱意簇拥着,笑得天真可爱,或许等她长大,问起自己的名字,她会知道有一位故去的老师曾在自己父母迷航之际,筑起一座灯塔。


    那一刻,季如烟忽然想起老师女儿的质问,他换回了什么?


    换回的敬仰与缅怀并不足一提,他换回的,是身死魂消,而灯塔永在。


    季如烟不会去质问言笑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太懂事了,仿佛在别人都忙着撒娇的年纪,她就已经明白父母不只是自己的父母,也是很多人的老师。


    “妈,你不要觉得亏欠我。”她知道言笑在想什么,“可能有的小孩需要很多的陪伴,但我其实只要你们健康就好,就像你们对我的要求也只是希望我开心。”


    言笑将胳膊枕在脑袋下,侧身躺着,“如烟,你知道当初我跟你爸为什么会同意你和阿声在一起吗?”


    说言笑跟季珩对季如烟的感情关系持开放态度,他们很信任季如烟,她理智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早恋的事一般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和裴之声确定关系也是在大一那一年,放寒假,两人手牵手回到家,被言笑撞了个正着。


    起初她是惊讶的,两人的性子千差万别。季如烟温和简单,心思很好懂,而阿声表面斯文和气,说什么都应,实际上言笑跟季珩都知道他一定见过很多人性的阴暗面,他只是面对季如烟,才这么温柔。


    性格不同,成长环境也不同,整个人生轨迹都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的意外相遇,两人根本八杆子打不着。


    阿声不可能在季家呆一辈子,这一点,言笑和季珩清楚,阿声自己也清楚,那么如烟呢?


    言笑看着女儿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那么坦荡地挽着阿声的手,告诉她,这是她的男朋友。


    那一瞬间,她不忍心去戳破少女的幻境,她想保护这份美好。


    言笑趁着季如烟不在,和阿声聊了很久,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希望阿声不要让她女儿受伤。


    他说他会尽力保护如烟。


    “男孩子不要让女孩子掉眼泪,就是最好的保护。”言笑当时这样对他说。


    可惜,最后他还是伤了她的心。


    “其实你们当年也不看好我们吧?”季如烟问道。


    “他来历不清,你又涉世未深,怎么可能看好。”言笑调侃道,“他没把你拐走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来阿声的风评还是太差了。”季如烟笑道。


    “无论从哪方面看,当时的他都不是你的最佳选择。”言笑说,“他除了长得好看,其他的甚至不如你隔壁王婶儿家的那个玩滑板染头发戴耳钉穿骷髅头衣服的嘻哈男孩。”


    “你说唐绍啊?”季如烟在记忆中搜索到这个从小就爱唱嘻哈的酷小子,“你别说,唐绍现在混得挺好的,都成立音乐厂牌了。”


    “那还不错嘛。”言笑说,“只要肯努力,哪行都有出头日。”


    “那为什么你们当时也没阻拦我们?”


    “因为你们年轻。”


    季如烟微微一怔。


    “年轻的时候,哪怕爱错也是在成长。”言笑说,“而且当时,阿声最打动我们的,并不是他有多照顾你爱护你,而是——”


    言笑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女孩趴在书桌上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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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下压着一本书,口水都流到了书上,平时的淑女形象全然不见。


    男孩忍着笑意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然后拿起画笔,一笔一笔勾勒出她熟睡的容颜。


    “你不需要做出任何改变,他就已经爱你所有。”


    季如烟的大脑被这一句话冲击得睡意全无。


    “他爱你的坚韧勇敢,也爱你的狼狈软弱。你打扮得美美的,他毫不保留对你的夸赞,你懒得不想洗头不想收拾自己,他也不会介意。有时候,你不小心出了丑,自己都觉得难堪,他却会捏捏你的脸,觉得你好可爱。”言笑像是在说裴之声,又像是在说季珩。


    “而且如烟,你对他也是这样,相互的对等的爱才能平衡地流动。”言笑说,“我和你爸,自然不会阻止这样的爱情发生。”


    夜深了,四楼的那间病房陷入黑暗。


    裴之声在附近买了宵夜,顺便借了值班室的微波炉,把牛奶加热,一并送到了四楼的陪护休息室。


    季珩处理完一件因学生心理问题引起的退学事件,刚刚关掉电脑。


    “季叔叔,吃点东西吧。”他把买来的饭和牛奶都放在季珩的床头。


    “谢谢阿声,麻烦你了。”


    “都是小事。”


    “明天言阿姨就能转去港城的医院。”裴之声说,“您……”


    “我去不了。”季珩说,“学校这边,调不出多余的人手来管理两个班级。”


    从言笑病房出来后,季珩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工作,几乎成了一个麻木的工作永动机,不知停歇。


    “到时候我会把地址发给您,什么时候您有时间能过来,我立马帮忙订机票。”


    “你有心了。”


    “我该做的。”


    “阿声。”季珩打开饭盒,扑面而来饭菜的香味,里面是他最喜欢的香干肉丝炒饭,裴之声还记得他的口味。


    “您说。”


    “你会想念自己的父母吗?”


    “我父亲是个混蛋,他死了,我也不会去祭拜他。”裴之声说,“我的母亲……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也谈不上想念。”


    季珩只从季如烟那儿稍稍了解过他的家庭,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唏嘘。


    “如烟小时候在福利院长大的。”


    “我知道。”


    “7岁以后,我们尽力给她家的温暖。”季珩一口一口吃着饭,咀嚼几下,又娓娓道来,“我们算不上多好的父母,但我们很爱很爱她。”


    “我知道。”


    “她长成了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不吝啬自己的爱,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爱而有负担。”季珩推了推眼镜,“可是阿声,你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裴之声沉默了几秒,还是肯定地点点头,“对,我的成长环境,一团糟。”


    “你的心中没有太多的爱。”季珩看穿了他,“仅有的那些,都分给了如烟。”


    裴之声替他拆吸管包装的手顿了下。


    “你的成长或许比如烟还要坎坷。”季珩说,“这些年来,你应该过得很累吧,辛苦了。”


    吸管被颤抖的手捏出了折痕。


    他从一团糟的家庭中走出来,迎向他的不是怀疑的目光,不是诸如“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此类的判词,而是一个个温暖的拥抱,伴随着最温柔的话——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