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离开的,留下的

作品:《她下围棋主打暴力净杀

    辛芸的眸光泛着冰冷的敌意。


    她是天生的冒险家。优渥的家境给她兜底,使她什么都敢玩一玩。赛马,攀岩,冲浪。她最爱竞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一嗅到竞争的气味,就像海中的鲨鱼嗅到血腥味,本能地亢奋。


    是庭见秋的出现,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让她觉得围棋看着寡淡,真下起来,也有拼杀的快意。


    庭见秋与她不同。庭见秋虽也好胜,但更在乎棋本身,也没兴趣成为谁的假想敌。


    她收好棋,便退场。


    在大厅里,工作人员对她说,七场全胜,可以直接定段,她不必再参加后两轮的对弈。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辛芸一番话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满脑子杂乱地计算着关建伟和辛芸的排名。


    全国共计四百余名棋手,共聚严州。男子组可入段15名,女子组可入段2名。


    她七局连胜,遥遥领先,锁定一个定段名额;她身后,七八名女棋手比分咬得很紧,在这一关头,哪怕谁丢了一盘,都会被远远甩开。


    大厅里,庭见秋认出关建伟的父母。二人正坐在角落里,焦急地等待比赛结果。


    关建伟的父母是两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人,与关建伟如出一辙地瘦削,额间、发上都染上岁月的印记。他们在小镇上的同一家工厂里上班,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工厂的会计,身着类似的军绿色粗布制成的工厂制服。母亲手里握着一本巴掌大的册子,左侧誊满了参赛女棋手的名字,右侧计算着积分。父亲抚摸着胸口材质廉价的菩萨像,嘴里喃喃地说着求保佑的话。


    在看到那对中年夫妇的一瞬,庭见秋顿时明白,关建伟的能干、早熟,她这阵子背负的压力,都是因为什么。


    这个家庭,承受不起一个女孩如此昂贵的梦想。


    庭见秋用赛场分发的纸杯,给关建伟的父母各接了一杯温水,坐在他们二人身边,陪着等待关建伟。


    二十分钟后,关建伟的对手,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先走出赛场,步伐轻快,难掩喜气洋洋。庭见秋觉察到,身侧两位中年人的呼吸声瞬时静下来,带着轻微的颤抖。


    又过了一分钟,关建伟脸色惨白地走出赛场,见到父母和庭见秋的那一刻,似浑身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虚脱地蹲在了地上:


    “输了两目。”


    两目棋,有时只是一处官子先后的差别,却沉重得足以决定一个家庭的命运。


    *


    庭见秋入段之后,不必再参加比赛,一整个中午都陪在关建伟一家身边,帮忙复盘,计算积分与排名。


    眼下还不是绝望的时候。关建伟四胜三负,排名第五。如果关建伟能拿下最后两轮比赛,且五胜二负的辛芸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失利,她依旧有定段的可能性。


    关建伟心性坚韧,短暂午休后,很快调整了状态,和父母、谢赵两位教练与庭见秋分别拥抱一下,重回赛场。


    一个半小时后,关建伟屠龙,拿下第八轮。


    全队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分钟,辛芸的对手投子认输,辛芸以强悍的势头再拔一城。


    第八轮之后,辛芸六胜二负,排名第二;关建伟五胜三负,排名第三,小分略低于辛芸。


    ——一切,只看第五日上午的最后一场比赛。


    第四日夜,庭见秋与关建伟住在一间双人标间。宾馆年久失修,空调嗡鸣,制冷效果不好,庭见秋闷得出了汗,浑身黏腻,疲倦至极却又怎么都睡不着,似航行海上,半沉半浮。夜半,她依稀听到隔壁床传来压抑的、混在空调杂音声之中的一句句呢喃:


    我要赢。我要赢。


    翌日,抽签结果公示,运气站在关建伟这边:她抽到的对手,是个与她同为五胜三负的十一岁女孩林蔚。辛芸的对手三胜五负。这意味着只要胜率相同,关建伟可以在小分上赶超辛芸。


    最后一次,关建伟拥抱了所有陪伴她定段的人,坚定地走入赛场。


    关建伟的对手林蔚,头发上扎满了花花绿绿的皮筋和小发卡,戴着一副灰蓝透明粗框眼镜,每下几手棋就要在椅子上蹭几下屁股,左顾右盼。她从教练那里,知道自己已没有定段的可能性,再加上连日紧张比赛,她早就疲惫不堪,赛场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于她而言,都比棋局好玩。


    无论对手态度如何,关建伟都全力以赴,每步棋深思熟虑,算得认真精细。


    中盘,林蔚突然自言自语:“那一桌结束得好快啊。”


    关建伟心下突地一跳,似预感到了什么,顺着林蔚的目光望去——


    是辛芸。


    从辛芸直露的愉快神情来看,她又赢了。一场快刀斩乱麻的胜利。


    也意味着,关建伟眼下这盘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言。第二个定段名额,归七胜二负的辛芸所有了。


    她的第五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定段考,止步于此。


    “诶,你哭什么?”林蔚皱了皱眉,语带不解和鄙夷,“最讨厌哭鼻子的了。”


    她还太小了,连残忍都显得很天真。


    定段赛五日来,关建伟从没有哭过。这一刻,眼窝甚至来不及酸涩,泪水便不受控地往下流,淌了她满脸。泪水滚烫,蒸得镜片上一片氤氲,她摘了眼镜,用外套袖口随意地揩去水雾,又戴回去,顺手扒拉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不管不顾地接着下棋。


    塑料白子沾了泪水,落在棋盘上,映着赛场耀目的顶灯,晶莹如凝结在盘面上的鲛珠,与先前便落下的、色泽暗淡的棋子迥然不同。


    美丽,却步步显着杀意。


    林蔚被动地应招,四十手之后,半个盘面归入关建伟的白子所有。就算赛果已无意义,如此惨败,还是难免令她心生不快。林蔚磨磨蹭蹭地举手叫来裁判认输,嘴上不满地嘟囔着:


    “哭哭哭,赢了还要哭,烦死了。我不是也没定上吗?没定上就哭?”


    裁判拍照登记赛果之后,蹲下身来,压低了嗓音问林蔚:“这是你第几次定段考?”


    林蔚自豪说:“第一次。”


    第一次参加定段赛,就有五胜四负的成绩,非常不容易。这是个很有潜力的女孩,再多磨炼一两年,大概率是可以顺利入段的。


    裁判宽容地一笑:“所以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五次定段失败,长达五年的鏖战。“五年”,足以占去这个孩子人生的一半。蟪蛄不识春秋,林蔚无法理解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概念。同时,她也无法理解课本上从来不曾讲授过的,再也没有转圜余地的失败。


    在裁判的破例允准之下,收棋之后,关建伟逗留在位子上收拾情绪。好不容易把眼泪哭尽了,她用两手手心拍拍哭得红肿发热的脸,再揉揉有些模糊的视线,拎起包,昂首挺胸地走出赛场。


    一出赛场,她就被庭见秋熟悉的气息牢牢裹住。她知道,庭见秋并不是热衷于肢体接触的人,唯独对她,总是生怕拥抱不够多,令她觉得自己是在寂寞地独自承受失败。


    父母,谢颖与赵良甫两位教练,还有同样参加定段赛的同学们,也围上来,忧心关切地看着她。


    他们说的都是:下得好,小伟,下得非常非常好。


    已平复下来的关建伟,轻轻拍了拍庭见秋的背,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小庭姐姐,真的。”


    庭见秋从她肩头抬起脸来,锁着眉头,看她的脸。


    泪水半干,黏黏地蒙在她脸上,有些紧巴巴的,她艰难却又释然地绽出一笑:


    “姐,我像你说的,像是没有退路一样地下了九盘棋。我把每一盘棋,都当作我这辈子最后一盘棋下。假如我从此之后,真的再也没有棋下了,唯有这九盘棋的棋谱,传下去。有人问起,我会很自豪地说,对,这就是关建伟的棋。


    “我已经在纵横十九道之间,问心无愧地留下了我的名字。多少棋手,这一生都下不出来的棋,我下出来了。姐,我再也没有憾事了。”


    *


    午后,华国围棋协会副会长邱左思七段,为这一届定段赛中成功入段的新初段们,颁发证书。


    二十名棋手,年轻的仅十三岁,庭见秋、辛芸最年长,在稀薄的人群中无比醒目。


    【江陵长玫,庭见秋,定初段。】


    【渝都广行,辛芸,定初段。】


    定段仪式结束之后,邱明宣读升段组的赛果:


    【江陵长玫,言宜歌三段,全胜,直升五段。】


    【江陵长玫,丛遇英初段,升二段。】


    【江陵长玫,蒋阳成初段,升二段。】


    ……


    闭幕仪式漫长繁琐。辛芸本就不习惯应对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场合,加上被会场里的蚊子蛰了一腿的包,她烦躁至极,不等仪式结束,领了自己的证书,就中途离场。


    她一边走出严州创新大厦,一边给辛氏医药现任董事长辛战国拨去电话,语气漫不经心:


    “喂,老头。定段赛打完了,那什么职业棋手也当上了。很容易啊,没什么难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辛战国低沉沙哑的笑声:“爽了吧,幺儿?”


    “还行吧,就是没下赢庭见秋。”辛芸淡道,“不过以后和她下棋的机会有的是,早晚有一天能赢她。你再给我找点老师来。”


    辛战国:“正好这边有位老九段,就在刚刚,突然答应来教你棋了。”


    “之前不也请了几个九段吗?九段是不是年纪大了都能当啊?”


    辛战国笑:“这个好像还真挺厉害的,有个头衔,是个官,之前架子还挺大,请不动,也不知道怎么就又答应了。姓元,辛初段知道吗?”


    “下棋的人这么多,我哪知道谁是谁。你不是围甲赞助商吗?”


    “那都是你爷爷生前定的,我哪管过,派人每年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批点钱就行了。”


    辛芸飞快地:“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总之你替我张罗吧。过马路呢,挂了。”


    ——渝都,辛氏医药。


    辛战国被对面不礼貌地掐断电话,无奈一笑,对身旁的秘书张庞:“那位元九段,开价多少,出就行了,礼貌点,把人请来。”


    张庞应下,笑说:“辛董为了女儿太用心良苦了。不管是下围乙,请老师,还是这回定段赛打点她的对手,耗钱耗力,还都不让她知道。”


    辛战国笑着摆摆手:“她爱赢,就让她赢得痛快点。就这么一个讨债鬼,没办法,你生了姑娘就懂了。”


    *


    定段赛后,江陵棋院整队乘飞机回家。


    谢砚之刚结束天元战预选赛的第二赛段,便赶飞机,抽空回江陵,稍晚庭见秋一点回到俱乐部。一路风尘,没时间休息,他只在飞机上简单吃了点东西。


    定段赛刚结束,江陵长玫难得放假,大家都抓紧时间放松。训练室里,只有一个人。


    在进门见到棋桌边女生的身影的瞬间,他倦意全消,竟然觉得笑是不必用力的一件事,放下手里的行李箱,笑着,向她打招呼:


    “你好啊,庭初段。”


    庭见秋正摆棋,听见他的声音,惊诧地抬起头来,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欣喜:“你怎么突然回来啦?”


    下一瞬,她眼底一涩,对着谢砚之的面孔,心口灌了铅似的发沉,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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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谢砚之觉察到她情绪不对,急忙上前,躬下身子,对上她泛红的眼眶,柔声问:“怎么了,秋秋?定段了不开心吗?”


    她以为她是开心的。至少她应当开心。


    但在见到谢砚之的那一刻,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自责,她没有勇气揭露给别人的情绪,像是陡然觅到一个出口一样翻涌上来。她重重咬紧下唇,喉咙口像是堵满了黏稠的蛛丝,令她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谢砚之静静地等着。


    终于,她说:“小伟没有定上段,第三名。”


    “我知道。”


    “我觉得是我害的。如果今年没有提升女子组年龄上限,如果我没有突然说要回来定段……”她重重垂下头,“她说她要回去读高中了。她们家没办法负担她学棋。”


    谢砚之很轻地抚上她的颊边,触到一手温热的潮湿。他略用力,抬起她哭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轻声说:“秋秋,你看我。”


    指腹薄茧擦过下颌,抚至耳侧,带来一阵酥麻温热的痒。


    庭见秋带着鼻音“嗯”一声,因湿润而纠结成一簇簇的睫羽轻颤着,一眨不眨地正色看他。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值得这个段位,很早很早以前就值得。你相不相信,小伟像你一样,热爱围棋?”


    庭见秋认真点头,捣蒜似的。


    谢砚之笑:“所以她也会回来的。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五岁。像你一样,她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还会再回来的。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和小伟。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你自己。”


    *


    数日后,关建伟在父母的陪同下,收拾放在江陵棋院的行李。


    庭见秋久违地回到江陵棋院,帮着关建伟一起收拾,顺便哄了哄寝室里剩下的两个眼泪汪汪的小女孩。


    好不容易哄得差不多了,关建伟凑过来,给小文、小悦一人抱一下,说:“以后你们俩睡觉不要蹬被子了哦。”两个小女孩又开始哇哇大哭。


    庭见秋将关建伟拉到一旁,从背上的双肩包里,掏出厚厚一沓,交给她。


    最上,是关建伟交给她保管的语文必修一课本。


    课本之下,是庭见秋托远在云春的季芳宴,从她卧室书柜里挑出来的,高中三年的笔记。


    庭见秋严肃地托孤:“这是我的高考秘笈,最精华的几册。交给你了。你这么聪明,棋下得好,高考也难不倒你。”


    关建伟珍重接过,厚重镜片之下,满是动容。


    “小伟,眼前的艰难,窘境,是一时的。我祝愿你自由,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无论是否下棋。”


    *


    七月,杨惠子创建了她的个人公众号:观棋多语杨惠子。


    这是她的私人创作园地。从此之后,无论是创作还是发表,权力都在她的手里。


    在她应聘江陵长玫宣传部的那日,谢颖告诉她,她的天赋不在于如实报道,而在于叙事。她的叙事有触动人心的煽动力。入职之后,除去日常工作之外,她最好与长玫的棋手同生活,观察他们的人生,写作他们的故事。


    自此之后,她就一直在搜集素材。


    如今,借定段赛热议的东风,她在电脑前,开始筹划自己的第一篇推文:


    “[棋谱图片]


    “这盘棋,仇嘉铭七段持黑,两百手,巧借倒脱靴,屠龙谢颖九段。


    “不是十年前的仇嘉铭。而是此时此刻,这个沉寂十年、无人看好的仇嘉铭。……”


    *


    谢砚之匆忙回家,只在江陵短住一日,第二天清晨,又飞去参加下一赛段的预选赛。


    临行前夜,他将在芝莲市买的一次性胶片机交给言宜歌。胶片用完了,他请言宜歌帮忙把照片洗出来。支付宝到账五百块钱之后,言宜歌终于大度地露出一个好脸,答应帮他走一趟。


    一周后,言宜歌收到洗印店老板的消息,去店里取洗好的照片。


    “拍的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言宜歌在洗印店的桌面上,摊开塑料袋里装着的二十一张照片。


    照片入目的那一瞬,她在震惊之中,瞪大了眼。


    全部都是庭见秋。


    吃肉时露出餍足表情,用脸和朝国烤肉店里的铁质餐盘比大小的庭见秋。


    穿着一袭柔软的水蓝吊带裙,在海边追着浪花跑,深棕长发被海风高高扬起,露出一截莹白如雪的后颈的庭见秋。


    在海岸游艇上,被炸开的烟花吓得张大嘴,脸上映出昳丽光彩的庭见秋。


    毕业典礼上,穿着学士服,因为佩佩突然掏出红本本、官宣和男友的七年恋爱长跑终于修成正果而哭得像个小孩的庭见秋。


    下输了棋转过脸生闷气的庭见秋;


    察觉到谢砚之举起相机拍自己生闷气的脸,所以更生气地冲他举起拳头来的庭见秋。


    ……


    还有三张合影。


    在朝国海岸边,礁石垒起的灯塔半岛上,青年男女倚靠着红白相间的阑干,背后,胭脂色的霞光,远远地铺至海天一线,像一场永远也不会终结的梦。


    第一张,男生似有些无措,没有调整好表情,连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似的。


    第二张,男生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女生帽檐之下漏出来的卷曲的发,和半张匀白的面孔,嘴角牵起不经心的淡笑。


    第三张,他终于正过脸来,和女生一样,对镜头露出灿烂一笑。


    而这一切,在他身侧的女生一无所知,只是对着镜头,狭长双目弯如新月,笑得明媚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