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理想主义

作品:《她下围棋主打暴力净杀

    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围棋的呢?


    是长达二十年日复一日的训练,将他与寻常人的日常生活深深隔绝,使他越发觉得棋盘纵横,不过是三十八道束缚他的枷锁。


    或是在父亲孙建民的Zen项目逐渐步入正轨之后,他帮助实验室做测试,第一次败于无血肉的机器,对着AI下出的、他永远想不到的一手棋,久久谛视。


    又或是他被蒋阳成瘦削不足一握的手臂上,看到数十道刀痕的瞬间,突然意识到围棋圈并不是什么象牙塔,而是充满剥削与不公。只是他太幸运。


    谢砚之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里,只有围棋。割舍围棋,就是割舍他全部的生命。


    他只好连带着自己的生命一起厌弃。


    肩背之上,赵良甫的戒尺随着责骂声不断落下,戒尺挣裂外衣昂贵又脆弱的布料,露出外衣之下浸透白衬衫的点点血渍。他在沉默中消极抵抗赵良甫的呵斥。


    “砚之。”沙发上,谢颖沉声开口。


    赵良甫收起戒尺,退开两步,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他盛怒未消,喘息声不止,胸膛吃力地剧烈起伏着。


    “来妈边上坐。”


    谢颖很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谢砚之歪斜起身,略有些不稳,手在地上扶了一把,额发被忍痛流下的汗珠浸润,脸上狼藉一片。


    他在谢颖身边坐下。


    谢颖侧过身子,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庄重地说:


    “你赢了,但你赢得并不公平。你用过激的方式,扰乱了元天宇的情绪和思路,利用棋赛的规则,没有留给元天宇足够的思考时间。如果这不是比赛,在你自填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他知道自己赢得并不光彩。


    “你本来可以以一种尊重对手尊重围棋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取胜。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和元天宇之间的矛盾,妈一直是知道的,但这是棋盘之外的事。你要让棋盘之外的事,影响到你的棋吗?”


    谢颖一顿,又问:


    “又或者说,你对棋盘之外的事的兴趣,已经大过棋本身了?”


    她问得很直白了。


    她已经看不透,谢砚之到底还爱不爱棋。


    谢砚之面对着母亲,无声,双眼低垂,暗色瞳仁里灰淡一片。


    沉默便是他的回答,谢颖听懂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


    “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大的时候,也跟我说不想下棋了。”


    谢砚之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时候你在幼儿园里,跟着老师学画画,你可喜欢了。咱们家以前的老房子,白墙上都被你画了个遍。别的小孩子都画什么爸爸妈妈,阳光小草小房子,特别具体的东西,你不一样,你会画很多色块,把它们漂亮地拼在一起。我问你,这画的是什么呀,你说,这是你和米福在晴天江边草地上打滚的感觉。”


    米福是谢砚之小时候养的米白土松犬,在谢砚之十岁那年寿终正寝。


    “后来,你对画画的兴趣越来越大,家里的棋盘都被你用蜡笔画满了。你跟我说,不想上围棋班了,想上画画班。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谢砚之无言地看着深陷回忆之中的母亲。


    “我对你说,画画是艺术,围棋也是呀。围棋,不就是和另一个人,在棋盘上一起画画吗?你们是对手,但同时,也是可敬的合作者,彼此都认真地画画,才能一起创作出一幅好的作品。”


    围棋是艺术。


    回忆杳然,唯独谢颖这一句话,他记得分明。从那时起,便一直以在棋盘上锻造出最高的艺术为目标而努力着。


    终于有一天,他对围棋的理解精进到能在名家棋谱中,排兵布阵、妙着手筋之间,辨识出前人灵魂的痕迹。如同画布之上笔刷的形状,雕塑细微的凿痕和指印。


    唯有艺术能铭刻人的灵魂,使人肉身亡灭,精神不朽。所以母亲说得没错,围棋是艺术。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将全身心投入纵横十九道之间,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如历史众多名棋手一样,下出独属于谢砚之的至高棋,神之一手。


    ——直到Zen的出现,打碎了他所有天真的幻梦,令他过去的二十五年,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他再也不信了。


    谢颖察觉到他情绪微妙的变化,轻声问道:“砚之,今天你和元天宇一起画的这幅画,你满意吗?”


    谢砚之很轻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嗓音因疼痛而喑哑:


    “妈,那你和元修明一起下的几局棋,你满意吗?”


    谢颖脸色乍变。


    赵良甫惊怒:“谢砚之,你在说什么?”


    谢砚之缓缓站起身子,略有些不稳,垂首似有些怜悯地看着自己年逾知天命的母亲,额上汗珠已风干,凝成一片黯淡:


    “你离开国家队二十几年,和元修明在各类赛事上相遇不下百局,你的胜率如何呢?你有赢过三十盘棋吗?贪胜冒进,实地虚浮,急于作战,中盘就溃不成军。人人都说是元修明的棋风克你的力战。我想问问,每次对元修明认输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笑得更张扬:


    “你想的是眼前这盘棋,还是你和他之间的夙怨?是棋中,还是棋外?”


    谢颖颤声:“砚之……”


    “妈,既然你也做不到,就不要用那套理想主义的东西,来管束我。”


    *


    庭见秋买了时间上最近的一班火车软卧,睡一宿,便回到了江陵。


    因病阔别棋院日常训练一周,她后悔得不行,再也不敢透支身体,每顿饭点两个肉菜,每天睡足八小时。


    谢颖的棋队训练室还没装修完,满地灰土,一股甲醛毒味,言宜歌无处练习,没有棋赛的时候,就来江陵棋院找庭见秋下棋。


    每次来都会被一群小孩阴森森地瞪着。


    言宜歌虽然不打算走京城华一设计的那套人见人爱围棋“女神”路线,但还是不理解,怎么一朝之间自己的人缘变得这么糟糕。


    后来她才知道,在江陵棋院,找庭见秋下棋,需要先预约。


    言宜歌很配合小孩王国的规章制度:“可以,我上哪预约呢?”


    “找丛遇英师哥买号,三块钱一个。”


    言宜歌:……


    “或者你着急下的话,也可以找我买黄牛号,十块钱。”眼前叫小悦的小女孩用手半捂着嘴低声说。


    言宜歌:“庭见秋知道你们打包把她卖了吗?!”


    庭见秋什么都不知道。


    她上午摆谱琢磨布局,下午便和棋院里的小朋友下棋,按实力猜先、让先或让子,晚上复盘。


    赵良甫还在岳州陪谢砚之比赛,棋院里最凶的老师不在,小朋友每天像过节一样围着庭见秋转,吃准她外表凶,心肠软,好说话,没规矩地缠着她。


    偶尔闲下来,她会看各家体育网站的棋赛新闻。


    对于谢砚之以羞辱性的姿态战胜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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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的一局,舆论毁誉参半。


    赞美声居多,认为谢砚之以前的棋风是儒君子,使一柄轻盈纸扇,杀人于无痕;如今终于宝刀出鞘,声动九州。心战取胜,也是实力的体现,更何况对手是同样活跃于一线的元天宇六段。


    批评者多是认为,对棋手而言,规则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更应以道德修养要求自身。谢砚之的表现令人失望。


    比谢砚之陷入更麻烦的舆论风暴的,是元天宇六段。


    经过京城华一的丑闻,再加上这样一番惨烈的败局,云松杯赛程首日,就出现唱衰元天宇的热搜:


    #元天宇棋二代#


    #元天宇滚出围棋界#


    #向京城华一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道歉#


    有人甚至猜测,元天宇六段会因此退役。


    几天后,云松杯淘汰后回到京城的元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道歉。他按照网络上不平之声的要求,公开霸凌事件的调查结果,宣布京城华一将与参与霸凌事件的几名棋手解约并追责。


    和网友的期待不同,这批棋手中,连一个知名的高段位棋手也没有。


    都是些下棋下不出头,将自己的压抑发泄在更弱小者身上的,阴沟里的老鼠。


    处理完霸凌事件之后,元天宇引咎辞职,让出京城华一主席之位,宣布自此以一名普通棋手的身份,仍然效力于京城华一,希望能精进自身,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获得好成绩。


    他没有接受记者采访,发言之后,鞠躬离开。


    有许多网友注意到,屏幕里的元天宇,气色消沉,瘦了一大圈,都有些撑不起衣服。


    元天宇的新闻发布会之后,元修明九段在华国棋协接受记者采访。


    画面上,男人面容方阔,长眉入鬓,气质古朴恬淡,不似整个华国围棋界的操盘手,更不似当年打遍东亚三国不见敌手的围棋老将,却像一名上了年纪的书生。由于年近不惑时的一场急病,他听力受损,出门在外时,耳上常年别着一个银白色的助听器。棋圣唯一的缺陷,如一枚独特的钤记,竟有景仰元修明的年轻棋手,定制了类似的耳饰效颦。


    对于元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他不置是否,语气温慢:


    “一盘棋,只有技术是撑不起来的,还需要有棋手的人品道德,和对围棋事业最基本的尊重。”


    元修明语焉不详,辨不出他说的是京城华一霸凌事件,还是含蓄地批评谢砚之。


    翌日,江陵长玫宣布,签下从京城华一解约的蒋阳成。


    又过几日,云松杯落幕。谢砚之九段一路连胜,以惊人状态,夺下云松杯冠军,独揽国内围棋赛事最高的一百八十万奖金,以及“最有价值棋手”称号。媒体评价,本次云松杯,谢砚之棋手展现出了他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高峰状态。此外,京城华一包揽亚军、季军两席,蝉联“最有实力棋队”。


    令媒体意外的是,谢砚之并没有出现在颁奖仪式上。


    一百八十万元奖金支票,由谢砚之的母亲谢颖九段代领。


    有记者当众询问谢颖,如何看待谢砚之与元天宇的那局棋,谢颖面对话筒,沉声答道:


    “围棋重才能技术,更重道德人品。”


    她蓦地一笑:


    “——这种冠冕堂皇的套话,不是什么虚伪的人都能说吗?难道你们想听我再无聊地重复一次?”


    谢颖话里话外直指元修明,底下记者群声沸腾。


    彼时,谢砚之已抵达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