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场雨

作品:《天气愈报

    程澍礼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梦境像一张无边的巨型大网,紧紧捆绑着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伴着强烈的窒息感,他的灵魂被囚禁于孩童的身躯,在濒死的感觉中急速下坠,轰然跌进冰冷深沉的黑暗。


    “你怎么来这里了?”


    加速的下坠戛然而止,一缕微弱的光亮穿透黑暗,照亮了他所在的深坑。


    他抬头寻找说话的人,坑底的草丛和石块模糊她的面容,但她的轮廓却是如此的熟悉,程澍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虚空中的那道白影。


    下一秒她转过身,旋即天地倒转,程澍礼奋力爬起来追逐那人的身影。


    可是永远都追不上,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天地间狂风呼啸,四周的场景随着他的奔跑骤然如漩涡般崩陷,万千楼宇从扭曲的时空裂缝中拔地而起。


    同时他的身体以倍速增长,长大成人,站在鳞次栉比的建筑之前。


    学生们从他身边经过,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朦朦胧胧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李多聿笑着朝他张开双臂:“你怎么来这里了?”


    程澍礼木然地望向这些冰冷的钢筋巨物,幻视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和李多聿骤然歪曲变异的笑容一起,残忍地将他拉向深渊:“欢迎来到京大。”


    他猛地推开李多聿的拥抱。


    不,他不应该在这里。


    他应该在南极洲的冰川上。


    南极洲的冰川,这里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穿透稀薄而清澈的大气层,冰层闪耀着璀璨的金色光芒,冰雾纷飞,如同无数颗细小的钻石。


    世界像是被按下静音键,宁静美好到极致。


    程澍礼伸手感受温暖的阳光,就在即将触碰到那抹光亮时,有人在他背后叫他:“回来。”


    声音由远及近迅速逼迫,逐渐凄厉,逐渐骇人。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天地一寸寸凝结,淡蓝色的冰川变成硕大的镜面,倒映出程澍礼压抑痛苦的瞳孔。


    下一秒,镜面支离破碎,碎片怦然四溅,视野重回黑暗,尖锐的声音忽而如潮水般退去,从混沌中伸出一把铜扇,带来安宁,轻轻点在他的额头。


    “去吧。”和蔼而沧桑的声音抚慰他的不安,“去你该去的地方。”


    程澍礼想问你是谁,但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拼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住那把放在他额头的铜扇。


    那人手掌只是轻轻一推,便轻松瓦解了程澍礼的挣扎与抗拒。


    他的身体被包裹在一股温暖柔和的光芒之中,如同羽毛一般,被缓缓托起上升,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解脱。


    直到穿破梦境与虚空交织的黑暗,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最后一丝梦境的画面消失,程澍礼缓缓睁开眼睛,急促手机铃声冲决了噩梦的余波。


    “程教授,咱们投资的事儿有着落了!”话筒中传来老金激动而兴奋的声音,“是上海的一对年轻富商夫妻,前几天他们来这边旅游,路过棋山的时候遇到大雨走不了了,就在姚寨老家住了一晚,结果看见咱们这边的风景,喜欢的不得了,昨天已经跟文旅局的人见过面啦。”


    “他们之前是干什么的?”程澍礼坐起来,拿起床头柜的水喝了一口。


    老金说:“男方不清楚,挺神秘的,不过小崔打听到的消息是,女方之前是在云南那边开民宿的,这几年想搞森林自然主题的度假民宿,边旅游边考察,就绕到咱们这儿了。”


    玻璃杯中的水微微摇晃,水面泛起细腻的波纹,映衬着微渺的天光,照在程澍礼优越的下颌线。


    他哑声说:“是个好消息,但是他们知道气象的事吗?”


    “知道知道。”老金连忙回应,“人说了,反正是过来度假的,天气好坏顺其自然,只要不耽误吃饭,就都是好日子。而且啊,这次就是突然下雨,他们才走不了的,别说!有时候这鬼天气真有点用!”


    见过了朱正富这样固执己见的投资商,乍然听见这么松弛的说法,程澍礼不自觉笑了下,但随即,他看到餐桌上冷掉的饭菜以及旁边燃尽的香灰,结合老金的后半句话,他又慢慢敛起了笑容。


    老金又说话:“但是还是有件事要麻烦程教授一下。”


    程澍礼放下水杯:“您说。”


    “本来你生病应该静养,但是......”知道有些强人所难,老金语气中满是歉意和恳切,“因为投资这个事情一旦启动,不是一个部门的事,所以市气象局那边,希望我们提交一份完整的异常分析报告,我记得朱正富来那天,你是不是准备了一份,我想着要不你完善一下,然后我交过去。”


    程澍礼说好,老金在连连感激中挂断了电话。


    挂掉电话,程澍礼安静坐在床上,没人的时候也坚持端正的坐姿。


    他半边侧脸匿在阴影,与另一边被熹微晨光勾勒的轮廓形成鲜明对比,眼神幽深如墨,静静注视着两米开外的那张餐桌。


    他得做点什么,程澍礼想。


    简单收拾一番之后,程澍礼坐到书桌前,纹丝不动宛如一座雕塑,凝神沉思了十分钟。


    脑海中自动浮现棋山的3D地形图,追溯过去长达三年的时空,所有异常天气一一定位经纬,精准拆解出异常发生时的气压、湿度、风速、风向,这些复杂的数据重组贯通,最终形成一条脉络清晰的可视化数据线图。


    当电脑上呈现出这条数据线图的时候,棋山那些诡异的传说全部得到了合理的验证。


    程澍礼看着这份逻辑完美又无懈可击的分析报告,不禁瞳孔微暗。


    他知道,一旦这份报告交出,长久以来笼罩在棋山上的迷雾全部驱散,将不会再有人怀疑鬼神之力,所有传说不攻自破,问题迎难而解,棋山会迎来期待的平静和安宁。


    然而他迟迟没有点击发送。


    屋外清晨岑寂,旭日散发着辉煌的光芒,整个山林沉浸在壮丽的静谧之中。


    棠又又的话再次凭空响起——所理解、所掌控的存在,这句话犹如一柄锋利的长剑,悬在他紧绷的神经之上,凌迟着他的理智和情感。


    他不知道未来的投资商是否会一直不在乎这些异常,他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新的捉鬼师或者道士,甚至有一瞬间,程澍礼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背叛三十年来的原则,用尽毕生所学,努力地去保护棠又又。


    可如果将这些异象全部解释为自然规律,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将抹杀棠又又的存在,用科学的名义抹杀一个鲜活的灵魂。


    想到这里,有人敲响吊脚楼的门,紧接着那人推门而入。


    程澍礼迅速合上电脑屏幕,看向正走进来的阿尧,阿尧看见正中央餐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担心说:“程教授,还是吃不下啊。”


    起身走过去,程澍礼帮着把旧的餐盘收掉,对浪费粮食有些抱歉:“睡得昏昏沉沉的,看了会儿学生的论文,给忘了。”


    阿尧将两碗粥从便当盒里拿出来:“按您说的,都加了白糖。”


    程澍礼说:“谢谢。”


    阿尧将之前的碗盘拿进厨房洗水池,伴着哗啦啦的水声说:“对了,我刚过来的时候,碰见那个卖拔丝地瓜的老张,他说您上次去东西卖光了,这几天又没见着你,您要是想吃,下次告诉我,我给你买上来。”然后他自顾自地小声嘀咕:“蔡叔啥都会做,咋就这个学不会呢。”


    掺了白糖的粥冲散一半发烧导致的苦味,但是吊不起任何胃口,程澍礼问:“老张一般什么时候出摊?”


    阿尧说:“没定数,大家都是碰到了会买点。”


    程澍礼放下勺子,屋外绚烂橘红的天空全数没进他的眼底,而他只是定定看着对面的椅子。


    他轻声唤道:“阿尧。”


    阿尧正用抹布擦手,闻言抬起头:“怎么了程教授?”


    程澍礼的语气毫无情绪:“你们这里,为什么一开始想着种苹果,而不是其他水果作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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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甜啊。”阿尧挠挠头,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憨厚的笑,“苦日子过多了,就想吃点甜的。”


    吊脚楼外,阳光在林间温柔穿梭,山谷升起朦胧的水汽,大马安静地低头吃草,飞鸟成群越过高山,缕缕薄云随风而动,广袤群山焕发着源源不断的生机和温暖。


    程澍礼目光平和深邃,沉默地望着屋外的风景。


    阿尧走后,他从箱子里找到剩下的线香,像之前一样,在香座里插好点上,稳稳地放在饭菜旁边。


    往后几日都是如此,但棠又又还是没有来。


    日暮黄昏,又是一场噩梦惊醒,程澍礼怔怔坐在床边,望着又静又沉毫无活力的吊脚楼,轻轻叹了声气。


    心里想着,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他起床随手拎起一件外套,去山下买拔丝地瓜。


    第十九天,程澍礼将报告发送给老金,喂完了马,吃完了药在床上补觉。


    将睡未睡间,他隐约听见外面在下雨,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餐桌,传来碗盘轻轻碰撞的声音,细碎而谨慎,似乎是害怕惊醒床上睡觉的人。


    心神倏然一阵悸动,程澍礼立刻清醒坐起来,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上不知何时进来的卓客,眼神稍稍变得黯淡。


    卓客收拾碗筷的动作一僵,赶忙说:“把你吵醒啦!不好意思啊程教授。”


    借着昏淡的日光,他看清程澍礼憔悴的病容,忍不住大呼出声:“哎哟我的程教授,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出点什么事儿,我们都得被老金拉出去曝尸游街!”


    “没事儿快好了。”程澍礼起床,摆了摆手,带着鼻音的声音问:“今天怎么是你啊?”


    “阿尧跟梁闪闪去后山画地图了。”


    投资的事重启,梁晶晶的勘测任务继续。


    说着,卓客伸手一摸程澍礼额头,还有点低烧,他嘴里嘟囔:“这都多少天了还没好全。”不是没去山下的医院看过,医生给出的答复就是水土不服,加上疲劳过度,让回来好好养着。


    可一直这么养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卓客大着胆子问:“程教授,你要不要试试别的法子?”


    程澍礼转身找雨伞:“什么法子?”


    卓客说:“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个苗巫吗,人家会点医术,要不让找过来给你看看?”


    话是这意思,但程澍礼知道他又要扯那些怪力乱神了,他没说话,撑开雨伞准备出去,被卓客一把抢过:“我去我去。”


    卓客动作麻利地将白色大马牵到吊脚楼的屋檐下,细心地系好缰绳,然后踏着雨水跑回来,接着刚才的话题:“反正就看个病,绝对不会动摇你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根基。”


    “不了。”程澍礼态度坚决地摇头,随口胡诌了个理由:“我怕他说我上辈子得罪过马。”


    他还怕某个胆小鬼因此更不来了。


    卓客笑:“哪能啊!你这马不挺乖的吗!”不吵也不闹,一天到晚就安静地在外面吃草,可省心了。


    他边用自己那套理论给程澍礼洗脑,边走回屋内,从餐盒里拿出刚买的拔丝地瓜:“诺苏说你天天下山跑去买这玩意儿,刚好碰见,给你带一份上来了。”


    均匀裹着糖衣的拔丝地瓜,色泽莹润诱人,在空气中散发着清淡的甘甜,这几天程澍礼定时下山,有时候能买到,有时候买不到。


    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贯彻自己“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卓客坐在对面继续喋喋不休。


    纵然程澍礼没有答应,但出于为程澍礼的考虑,几天后,卓客还是为他请来了那位神乎其神的苗巫。


    卓客声情并茂地介绍:“这位苗巫,不仅精通医术,而且能通天地话鬼神,咱也不是迷信地说要百病不侵,就求个平安。”


    他说得天花乱坠,但程澍礼提不起丝毫兴趣,寒风侵扰,他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背脊挺直坐在桌前,目光淡然地看向门口。


    片刻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长相清丽,笑容活泼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