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场雨

作品:《天气愈报

    周一早晨,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


    趁老金还没来,五子顶气象站里几人在一块聊闲天,卓客躺在椅子上仰天哀嚎:“我的花死的好惨啊!”


    阿尧问:“咋啦卓哥?”


    卓客坐起身来,目光幽怨地看着他:“我前两天刚种的几株花,宝贝的跟啥似的,结果早上起来一看,发现又死了。”


    阿尧啊了一声:“又被狗糟蹋啦?”


    卓客痛心疾首得像是被一起糟蹋了:“是啊!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就看准我家的花乱撒尿,给那花根都烂了。”


    程澍礼正埋头处理工作笔记,听见这话手顿了下,突然明白了昨天临走时,棠又又那个顽劣笑容背后的含义。


    他连人带电脑往旁边移了移,以这种方式远离卓客可能的提问。


    然而无济于事。


    下一秒,卓客就郁闷地转过来:“程教授,你说到底为什么!难道全是我的错!都把鲜花想的太美现实太残酷?”


    阿尧的脑袋在后面配合地打节奏。


    程澍礼诚心建议:“要不换个耐浇的品种?”


    “在咱们这儿,索玛花要种不好,其他的就更不行了。”卓客摆了摆手,接着眼睛一亮:“要不我也养条狗得了,既然苗巫说我得罪了犬神,那我就养条狗,好吃好喝的供着,让它帮我看看家,顺带跟犬神说说好话。”


    阿尧点头如捣蒜:“好主意好主意!”


    说起狗,卓客立马想到那几只:“程教授,昨天跟着你的那狗哪家的,我去问问要两条过来?”


    程澍礼说:“我劝你最好不要。”


    卓客问:“为什么?!”


    梁晶晶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因为它们像你一样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卓客怒目圆睁:“我只是有一次喝多了在路边撒尿而已,不要用这么奇怪的语言形容我。”


    “那你可不如它。”梁晶晶语气冷冰冰,“它不用喝多就可以在路边撒尿。”


    卓客将手里废纸揉成一团砸过去,梁晶晶看也不看地偏头躲过,然后顺手丢过来一个抱枕,卓客以吐血之姿被砸中后仰。


    闹剧过后,老金推门而入,招呼几人开个简会。


    和之前一样,他们没有去隔壁专门的会议室,只是拖着椅子围在一起,老金仍然坐在最前头。


    只是他今天说话时摩擦膝盖的频率,比往常任何一次开会都要高,但除了疼痛,老金做这个动作更多是因为紧张。


    他说话时面露局促:“根据旅游局那边的通知,下周要来个投资商,因为他们预估的投资金额很大,考虑的维度比较细,所以随行人员也会比之前多,他们在寨子周边整体都转一圈之后,最后会来咱们气象站。”


    往常也有来视察的投资商,无一不听说过发生在这里的诡异天气,都会顺道过来五子顶看看。


    但是这些人身居高位久了,又被底下的人捧着,身上多少带点傲气,来了之后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架子,问这问那,恨不得把蚂蚁搬家的路线都要问一遍,可最后又都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了了之。


    梁晶晶最看不惯这些人的作派:“视察就视察,来我们站里干嘛?那些仪器数据又不是股票图,他们以为长个眼睛就能看懂?”


    卓客掀掀眼皮,无声表达赞同,老金则是缓声安抚:“话是这么说,但你想,那要是投资之后景点都建起来了,还时不时的有点阴风邪雨,游客还能愿意来吗?”


    梁晶晶哼了声,扭过头去不讲话,阿尧忙将手边的矿泉水递给她。


    “对了程教授。”老金转过来,问一直没说话的程澍礼:“这次他们专门带了一个气象专家,到时候还要拜托你多招待一下。”


    程澍礼应声:“好。”


    会议散后,几人各自回到工位,梁晶晶出去放探空气球,叫了阿尧一起,卓客和程澍礼一起去石斛试验田,两人走到大门口时被老金拦下。


    老金把程澍礼叫到一边,明明想说什么,但就像是舌头打结了半天蹦不出个正题,在他第四回扯开话题时,程澍礼道:“站长,您有话直说无妨。”


    语罢,老金脸色凝了一秒,然后他抿下嘴唇:“程教授,你来我们这儿也快三个月了,也看到了,最近天气没什么异常,是不是就说明我们这里的问题解决了?”


    想也是要说这个,但表面的平静并不等同于隐患的消除,而真正的原因程澍礼无法直说。


    面对老金期待与焦虑交织的目光,程澍礼语气平和地安慰道:“最近确实气象状况稳定,各项监测数据也都符合我们的预测模型,投资商到访期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听见这句话,老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他向前一步紧声问:“确定吗?确定他们来的那几天不会出什么岔子吧。”之前有几次就是因为毫无征兆地下雨,导致投资商格外不满。


    程澍礼雷打不动的严谨:“我会撰写一份气象学方面的投资建议书,专门针对烂木等地区可能遇到的风险进行评估,并提出相应的规避措施,力求将不确定性降到最低,至于是否采纳,还要取决于对方团队。”


    “也好也好。”老金忙心中的大石稍稍落地,连连点头:“有办法就好。”


    看着他不安搓动手掌的动作,程澍礼问了句:“站长,您怎么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老金连忙调整情绪,转移话题说:“你还有事儿是吧,我不耽误你事儿,你去忙去忙。”


    程澍礼走出气象站时,问了句卓客:“以前投资商来,老金也这么焦虑?”


    “想迁回市局呗。”卓客等他时在外头听了两三句,大概知道老金焦虑的原因,“糖豆儿昨天晚上摔了一跤,直接心脏病发作,现在还躺医院ICU呢,估计老金是想趁这次投资赶紧调回市局,一来能方便照顾孩子,二来他马上到退休年纪了,咱们这儿的退休金和市局的退休金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特别是孩子生了这病,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回头望了一眼,老金孤零零地坐在水泥台阶上,正咧着嘴用力揉搓疼痛的膝盖,蜷缩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和无助。


    卓客的声音隐隐忧郁:“而且他这膝盖,也不支持他一年到头的爬上爬下了吧。”


    程澍礼接过卓客手中沉重的仪器,沉默着迈步下山,他心里想着要和棠又又聊一聊,然后尽快找到她的坟。


    #


    从那天之后,程澍礼的生活被按下了快进键。


    头两天还能在七八点钟回到吊脚楼,可休息不过十分钟,便又重新一头扎进工作里,一边是气象站的分析报告,一边赶上学生论文指导,他经常在电脑前一坐就到深夜,直至星辰漫天,简单收拾一番,然后洗个澡上床睡觉。


    他依然遵循十一点上床的习惯,代价是起得越来越早。


    第三天,程澍礼回得更加晚,他借着月光穿过林间小道,雾雨倾斜而来,浸湿他的发梢和肩膀,坐在吊脚楼外头等他的棠又又问:“程澍礼,你怎么才回来啊。”


    看见她时,程澍礼心头一紧,话里带着歉意:“今天......我忘记准备饭菜了。”


    这之前,棠又又都是去气象站找他,且随心所欲没有固定时间,程澍礼一旦感受到外面下雨,便会从食堂打好饭菜带回吊脚楼。


    但这几天棠又又知道他忙没多打扰,加上为了节省时间,他基本都在山上呆着,吃饭也是草草应付,而恰巧今天蔡叔请假,他索性直接忘了要吃晚饭。


    棠又又冲他浅浅笑了下,黑白分明的眼珠倒映着一圈月色:“我想喝快乐水!”


    程澍礼推开门,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线香点上,然后从冰箱里拿了罐冰镇可乐,没掀开拉环直接放到桌上,并不是他不绅士,而是可乐狂热爱好者棠又又坚持要自己来。


    现下的棠又又跟第一次喝可乐时一样,轻轻抿一小口,然后满足地眯一眯眼,神情十分惬意,脚丫子没什么节奏地乱晃。


    再平凡不过的可乐就能给她带来极大的欢愉,每当这时候,程澍礼心中都会本能的恻隐,对她提不出任何要求,也就无法开口让她不要去气象站的事。


    她乐此不疲地跟程澍礼分享学校里的事,程澍礼蹲在厨房里,将拌好的狗粮均匀分进六只大小颜色一致的狗盆里,看着一二三四五六呼哧进食的憨态,勾了勾唇,他边看小狗吃饭,边问棠又又:“下雨不能上体育课,孩子们不会骂你?”


    棠又又“嗬”一声,满脸自豪:“光秃秃的草地有什么好玩的,下雨之后草地上会长出很多小花,孩子们拿来编花环才好玩呢。”


    说完,她眼睛一转,想要继续分享另一件事,程澍礼突然打断她:“稍等一下。”


    然后他径直走向书桌。


    程澍礼突然想起学生的报告中有个重大错误,责任心驱使他赶紧打开电脑编辑修改意见,第一时间发了过去。


    学生的回复也很迅速,并提出了几个疑惑,程澍礼耐心细致地逐一解答,一条又一条的信息在屏幕中穿梭,直到最后一节线香缓缓燃尽,他也再没有回头。


    棠又又的魂体穿过红色易拉罐,留下一声遗憾的轻叹,和同样没吃过瘾的一二三四五六干瞪着眼。


    等程澍礼终于想起来时,棠又又已经走了,他本想趁着今晚跟她谈谈投资商的事情,看来只能接下来几天找个机会了。


    可接下来几天的程澍礼实在是太忙了。


    长达几年的气象数据等着他处理分析,后面几天棠又又来时,他都专注在各式各样的气象绘图,线香已经提前点好,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然而程澍礼实在没空跟她一起吃饭,一整晚也和她说不上三句话,有几次他捧着书籍从餐桌前走过,棠又又想开口,也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屋内的键盘声不绝于耳,棠又又独自吃饭,吃了没两口觉得没什么味道,直接放下筷子逗狗去了。


    直到投资商来的前一天,程澍礼还在校对数据,突然窗外一阵急风骤雨,棠又又破窗而入,她冲到程澍礼身边兴致勃勃地问:“程澍礼!你去过潮汕吗!就是那个有好多好吃东西的潮汕。”


    “没有。”程澍礼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接着迅速回到电脑,“学校最近开了美食课?”


    “当然不是!”


    棠又又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与好奇,她在吊脚楼空旷的厅堂中央轻盈地转了几圈:“五年级的虎子说暑假要去潮汕找他爸妈,他说那里可好玩了,有种特别大的狮子,叫醒狮,蹦起来能有两层楼那么高!我以前只知道狮子跑起来很快,原来它们还能蹦那么高!程澍礼,你说......”


    又是一顿铃声打断棠又又,程澍礼边接边站起来,拿了一罐可乐放到她旁边的餐桌,歉意地笑了下,接着又坐回去,全神贯注地同对面交谈。


    “吴教授,这么晚打扰您不好意思。你发给我的资料我看了,这个论文时间有点久,而且也不是北极冷涡的针对性研究,内容太边缘了,不知道您的科研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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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有没有最新的数据?”


    程澍礼的侧脸此刻极度专注,他一边与电话里的吴教授深入讨论,一边迅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关键信息,完全没听见身后棠又又的话。


    棠又又站在原地,兴致从头到脚的一寸寸冷却,只剩下无尽的失落,整个吊脚楼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她默默飘到平时的位置坐下。


    桌上饭菜比往日丰盛许多,好似是特意准备的,线香也早已点好,细烟悠悠飘起,但是棠又又毫无食欲,她双手托腮,目光空洞地投向那个沉浸在工作中的人。


    墙上的钟表转了一圈半,程澍礼打了很多个电话,有学生的,教授的,也有老金的,他很忐忑,要一再跟程澍礼确认明天的接待事项。


    程澍礼仿佛被卷入一个繁忙的漩涡当中,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身后静静坐着、已等待许久的棠又又。


    时间拖的越久,棠又又那股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强烈,这是从程澍礼忙碌的第一天开始就有的,层层交叠地令她不能忽视。


    不知又过了多久,程澍礼从忙碌中脱身片刻:“棠又又。”


    “啊!”棠又又回过神,她迅速坐直身子,眼里重新焕发出期待的光芒,“你忙完啦!那你快跟我讲讲那个醒狮的事情,我......”


    “棠又又。”程澍礼打断她,他仍旧端坐在书桌前,微微侧过半边身体,刚要开口忽然注意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眸光关切地问:“怎么不吃饭?”


    棠又又摇了摇头,不说话。


    “不合口味?”


    棠又又还是摇头。


    程澍礼不知道她突然沉默的理由,但是想到老金家的孙女,有句话他不得不说:“明天投资商要来五子顶气象站,这次的投资对棋山很重要,所以为了投资顺利,明天你先不要来棋山附近。”


    考察日期是投资方选的,因为投资人讨厌下雨,精挑万选了一个良辰吉日,而恰好明天是近期雨季降雨概率最低的日子,占尽天时之后,老金还准备了几套应急方案,确保不出什么岔子。


    为了不辜负大家的努力,程澍礼想的是,以防万一他先稳住棠又又,待投资尘埃落定,再利用搬迁前的这段时间,专心替棠又又找坟,还她真正的自由。


    可事实上,他这几天忙得分身乏术,根本找不到机会跟棠又又细说,只能想起来时说这么简单一句。


    说到最后,程澍礼又不忍心了:“明天晚上给你买拔丝地瓜。”


    最后一句棠又又没听进去,前面的也记不清了,她心中期盼的火苗猛然熄灭,幽幽地趴到桌上,目光低落望着程澍礼工作的侧影。


    窗外的雨,一阵急,一阵疏,一阵空白,他们就这样分坐在吊脚楼的两边,棠又又耷拉着疲倦的眼睛,用指尖拨弄可乐罐上凝结滑落的水珠,程澍礼的键盘声近而又远,伴着外面婉约而恬淡的蝉鸣声,仿佛是引她入梦的催眠曲。


    再睁开眼睛时,棠又又发现程澍礼抱臂靠在椅子上,气场平淡静然,大概是累得睡着了。


    暖黄色的灯光均匀的洒下来,辉映在他半边侧脸,在高挺的眉骨处微微反光,沿着起清瘦明细的脸颊线条一路下滑,隐没在被冷风吹动的领口里。


    她慢悠悠地飘到床边。


    如同解开某个神秘的禁咒,棠又又的手指破开无形的屏障,缓缓拎起床上叠的一丝不苟的薄毯,许是很久没有和实物直接触碰,完全拿起毛毯的一刹那,她从手到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下。


    给程澍礼盖好薄毯后准备离开,棠又又的眼光蓦然被桌面的笔记本所吸引。


    确切说是笔记本上的一行字——


    研究对象:棠又又。


    她木讷地望着这几个字,心里其他滋味难以言说,但是终于明白,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到底是什么。


    棠又又知道程澍礼并不是故意冷落她,只是在看到那几个字时,才真正意识到,即使只有程澍礼能看见她——作为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他依然有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干涉的领域。


    甚至于对程澍礼而言,依然不相信她的存在,而只是将她当作研究的一部分,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存在,给程澍礼造成了一些麻烦。


    此刻,她站在程澍礼身边,却像是渐渐沉入一个封闭的泥沼,而尤为讽刺的是,这一次,将她推进禁锢的牢笼里的,正是不久前,鼓励她要走出去感受广袤土地的人。


    棠又又眼梢的光一点点熄灭,转身离开了吊脚楼。


    小憩后的程澍礼醒来时,看见身上的毯子有一秒的走神,鼻息间最后一缕带着温暖的花香拉回他的意识,他很快明白是谁给他盖的毯子,淡笑了下,时钟不偏不倚地指向十二点整。


    他起身倒了杯水走到餐桌边,看见桌上的菜一动未动。


    起初程澍礼以为是自己忘记点线香,但目光落在桌上那盘已燃尽的香灰时不禁一顿,接着他看向墙边的狗窝,本该在那睡觉的六只小狗也不见所踪。


    倏然的,他心里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勾了下。


    与此同时,仲夏夜晚,万籁无声。


    辽远到能够压迫万物的寂静里,只有一颗遥远的星辰在山头发出渺茫的光,深夜的风缓慢而沉重,经过这片山谷却吹不起一丝涟漪,一望无际的原野像一片死寂沉沉的深海,比平时更加压抑。


    程澍礼关好门窗,隔绝了那似乎能渗进每一个缝隙的寂静,和往常一样收拾房间洗澡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