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场雨

作品:《天气愈报

    “出去看看就知道了。”程澍礼说,“那个老毕摩不是告诉过你,只要找到你的坟,你就可以自由了?”


    “是啊,自由。”


    说话时,棠又又表情显得轻松随意,但还是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沉重。


    还没等程澍礼细想其中原因,又听见她的声音:“人家都说死了之后要魂归故里,可是我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是谁,哪里人,什么时候死的又为什么死,所以就算我真的能出去......”


    她停下,双眸之中的光芒逐渐消退:“还是会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啊。”


    棠又又仰头看天,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几抹山峰映入眼帘,这让她想起过去有段时间,她在那里看了很多天的日落,因为待得太久,导致万峰林里的河流水位上涨了好几公分。


    在有仙寨游荡的光阴中,没人能看见她,没人能听她说话,她像被无形的力量困在一个玻璃瓶里,终日趴在透明的玻璃壁上旁观外面的世界。


    漫长的孤独给棠又又镶上了一副恐惧的枷锁,这枷锁巨大又结实,禁锢了她所有的期待和渴望。


    因为即便是离开,结果也会一样,外面等待她的,将是同样的空旷与冷漠,在这个浩瀚的世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


    所以,棠又又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家人是什么样,可转念一想,如果她也有家人,为什么他们不来找她呢?


    雨下的又密又细,把天地都下的灰蒙蒙的。


    也许是她现在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又或许心情被天气影响,雨天塑造出来的阴郁气氛,让程澍礼心中再次泛起恻隐。


    几秒后,他柔声询问:“又又,跟你讲讲我奶奶的故事?”


    棠又又转过头来,盯着他足足看了有十秒,然后不明所以地点下头。


    程澍礼讲故事跟他科普时一样,平和,认真,但又多了几分尊敬:“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学的专业是她最喜欢的地理学,但是入学后一年,学校遇到日军轰炸,那个时候她被人救了一命,跟同学从战乱中逃出来,整个大学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挨饿,生病,甚至还遇到过强盗,后来好不容易毕业回到山东,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就此安定下来过上平静生活的时候,她又去了更远的地方。”


    棠又又小声地问:“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程澍礼眉峰微蹙回忆了瞬,“她的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中国大地,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你猜她最喜欢哪里?”


    棠又又轻轻摇了摇头。


    程澍礼说:“在你脚下。”


    听见这话,棠又又低头看去,湿黄的田埂遍地都是泥泞,稻穗被雨水冲倒,穿过她的脚尖,落了一地米白的稻花。


    棠又又重新看他,问:“我脚下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


    程澍礼语调愈加温和:“我奶奶说,书本上的知识固然重要,但是只有真正用脚步去探寻,才会发现我们朝夕相处的地方,其实比文字写的更加辽阔。再宏大的科学研究,最后都要走到细微的地方去,对地理学来说,可能是一朵花,一棵树,或者一块岩石,它们记载了每个地方的生命,这些生命不尽相同,它们有些波涛诡谲,有些平平无奇,可正因为它们不同,人类行走在天地之间才不会觉得孤独,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才特别珍贵,特别美好。”


    “所以又又。”程澍礼的眼神是柔软的,像带着暖意的风,“你不要害怕。”


    “不管是飘着炊烟的乡野村落,还是崇山峻岭大江大河,无论你去到哪里,这片土地上多的是淳朴善良的人,有很多值得你去看的地方。”


    好像是第一次听程澍礼说这么多话,棠又又忘了要回应,她的目光静静停驻在他身上,雨伞倾斜向她,雨水飘落到程澍礼身上,打湿他的发梢和肩膀。


    四周无穷静谧,程澍礼面容清俊平静,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安然与她对视。


    那一瞬间,棠又又听见一个声音,那是风的流动拨开云朵,阳光散下来,从天空到大地,雨水泼向漫天旷野,万事万物都被阳光照成淡淡的粉橙色。


    时间过了许久,棠又又才想起来说:“程澍礼,你奶奶一定很受人敬仰。”


    “是,而且我大伯和我爸也受到她的影响,后来学了地理。”


    “那你怎么不学?”


    程澍礼哑然失笑:“我比较叛逆,喜欢天上的云。”


    棠又又从伞下探出脑袋,看眼布满阴霾的天空:“天上的大白云?”


    程澍礼说:“不止是大白云。”


    面对她一无所知的眼神,气象学副教授程澍礼恍然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小白学生对话,他有些犯难地皱下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最后,他决定手把手从头教起。


    他移开雨伞,下巴一昂,示意高耸在山头上方的厚厚的积云:“那个长得像花椰菜的叫秃积雨云,常常是由于空气对流运动增强,浓积云云顶向上垂直生长,达到冻结高度之后发展而来,一般这种云,就会形成降雨。”


    棠又又似懂非懂地点头:“浓积云是什么?”


    程澍礼几乎不用思考:“是秃积雨云的前一种形态,它体积很大,轮廓清晰,因为是由强烈的上升气流形成,垂直厚度远远超过水平宽度,甚至能在空中向上延伸1600多米甚至更高,很像一座高塔,所以有时它也叫塔状积云。”


    “傍晚的时候,由于陆地上的热对流迅速减少,这种积云可能会消散,但如果在海面上,大海释放白天所吸收的热辐射时间比陆地长,浓积云会一直生长到半夜。”


    “所以如果看见云的高度比宽度要大得多,那很大概率会下雨。”


    ......


    他们站在田埂上,对着一朵云不知讲了多久,直到积雨云流转变换为成熟的鬃积雨云。


    棠又又提了很多问题,程澍礼从专业角度一一为她解答,他神情认真,措辞严谨,但也不忘照顾棠又又的理解能力,讲出来的东西都简洁易懂。


    棠又又渐渐听入了迷,丝毫没有像之前一样,一听他讲知识说道理就头疼。


    棠又又发自内心地表扬:“程澍礼,你讲课的样子一点都不古板。”


    程澍礼愣了下,为自己正名:“我不是古板,是信奉科学。”


    “好好好。”棠又又滴溜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学着他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信科学。”


    听她这声音,应该是心情不错,程澍礼没来由松了口气。


    转过身,棠又又继续迈着步子朝前走,程澍礼踩在她并不存在的脚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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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不时还要等等腿短的小狗们。


    棠又又问:“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最喜欢什么云?”


    程澍礼说:“九号云朵。”


    棠又又疑惑重复:“九号云朵?”


    程澍礼语气如常:“九号云朵是爬升得最高的积雨云,所以在国际上它有个不成文的含义。”


    “是什么?”


    “最幸福的地方。”


    棠又又笑:“没想到我们程教授还挺浪漫。”


    程澍礼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他的浪漫远非如此。


    几年前还在做野外研究时,程澍礼跟着中国南极科考队去到南极洲,那是世界最冷、风力最强,同样也是风暴最多的陆地,他在那里待了足足两个月,感受过连续的极夜,看到了绚丽的极光,也在晴朗时,和企鹅一起在雪地漫步。


    而最让他着迷的,是那里最极端最恶劣的气候,酷寒和极燥,强烈的温差,还有能要人命的飓风。


    宇宙浩瀚,人类渺小,有太多尚不能完全解释的自然现象,如同星辰般璀璨诱人,也正因如此,人类借着科学的力量,仰望星空、探索自然的举动才显得格外勇敢。


    作为气象学者,程澍礼常年钻研大气规律,他想,如果天空中的云朵发生了新的变化,他作为第一个知道并理解的人,能将这些变化告诉地球上的人,这份传递新知、连接天地的使命,本身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于是在那个时候,程澍礼就做好了要为科学奉献一生的准备。


    只是当他站在南极点,那个几乎全年没有降水的地方时,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跟一个一出现就下雨的鬼坦然共处。


    想到这,程澍礼为自己的奇幻经历笑了下。


    笑声没逃过棠又又的耳朵,她猛地转过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程澍礼提醒她,“前面有引水沟,看点儿路。”


    “我是鬼,不会摔跤。”


    “我说小狗。”


    棠又又嘁了声表达不满。


    再要走时,棠又又想起来问:“你为什么抱着六六?”


    经他这么一说,程澍礼也才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有只小狗,小狗依偎在他胸膛,畏怯的样子可怜巴巴的。


    程澍礼有点意外:“它有名字?”


    “有啊。”棠又又站在田埂上,对着脚边的几只小狗点兵点将,“一一,二二,三三,四四,五五。”最后她手指指向程澍礼抱着的那只,“六六。”


    “你取的名字?”


    “是啊。”棠又又冷冷瞥他一眼,“不好?”


    程澍礼立刻点头:“好。”


    好记。


    “话说回来。”棠又又是一定要把问题问到底的,“你为什么抱着六六。”


    程澍礼弯腰将六六放到田埂,鼓励似地拍拍它的屁股:“它刚脚滑,栽田里了。”


    一落地,六六就呼哧呼哧冲向棠又又,却因为跑得太猛,一不小心又摔一跤,直接翻了个大跟头圆溜溜地滚到棠又又脚边。


    棠又又嫌弃地扁下嘴巴,转身时丢下一句:“路都不会走,笨蛋。”


    与此同时,在身后她看不见的地方,刚一脚踏进稀泥差点滑倒的程澍礼,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稳住身体,很敏捷地没有成为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