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叫醒周非的不是女儿们，也不是阿姨做的美味早餐，而是顺丰快递员的门铃声。


    海淘转运的快递到了，好大一个箱子，都是周非为双胞胎购买的衣物和饰品。


    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好久没有睡过这么满足的觉。睡一个好觉，犹如浑身泡在热水里，暖洋洋的，将所有疲惫洗涤而尽。


    卫生间里传来陆池和女儿们的交谈声，他应该正在哄两个捣蛋鬼刷牙。厨房里传出滋啦滋啦的煎蛋生，油香四溢。


    周非乐得清闲，坐下来拆快递。购物带来的愉悦感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峰，小女孩的衣服，实在是太漂亮可爱了！周非迷恋地抚摸每一处精巧的设计，精美的花纹，她能想象莫黎和莫琪穿上之后有多好看。


    周非拿着剪刀，拆掉部分服装后颈的logo标签。如果是专业做童装的品牌，一般都会采用印刷工艺，防止缝制的标签刺到小宝宝娇嫩的皮肤。但这是大牌的童装线，可能更注重品牌价值，所以保留了标签。


    小孩子长得快，新衣服可能就穿一两次。保姆阿姨看了都觉得可惜，还劝过周非，你买那么好的牌子，不剪标的话挂上二手平台，还能卖好多钱。


    周非摇摇头，二手奢侈品童装确实市场不错，但她懒得在女儿的衣服上倒腾。


    她本身就是学设计的，宁愿将这些服装闲置在家，偶尔翻出来欣赏，看着看着，又会涌起莫黎和莫琪小宝宝时候的记忆。


    小宝宝可真好啊，她们奶呼呼，香喷喷，像两个圆滚滚的肉球球。莫黎和莫琪从小就是干饭大人，体重一直增长得比较好。


    周非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头埋在女儿的肚子上，脸贴着她们的肥肉肉，深吸一口，然后露出一个陶醉的笑容。吸小宝宝跟吸猫的原理差不多，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迷恋。


    小宝宝是超级治愈的，她们会复刻你脸上的表情。如果你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她会回报你一个更加热烈灿烂的笑容。


    带双胞胎长大好辛苦好辛苦，周非就是在这样的笑容里坚持下来的。


    “啊，还没穿就小了。”周非拎着一条小裙子，在莫琪身前比了比，遗憾地说。


    海淘周期长，等寄到衣服就不够大了，这是常有的事。


    “非，你给她们梳头。”细心如陆池，也被扎小辫这个技术工种难住了。


    周非刚拿起梳子，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周非听得皱了眉头，谁啊，这么没素质，大清早的就砸门？


    她去猫眼处看了看，是老周……和一个她不想见的人。


    见没人开门，老周开始打周非电话。周非气得直接摁断。


    砸门声音更重了，伴随着嚷嚷：“周非，我知道你在家？哪有爸妈上门不开门的道理？你这个不孝女，赶紧开门！！”


    中年女声尖厉，周非终于扛不住，一把拉开防盗门：“你们来干嘛？”


    进来一对中年夫妻，男人穿着黑色休闲杰克，虽鬓角染霜，仍挺拔英俊；


    女人短发，烫成外卷，耳朵上戴着硕大的珍珠首饰。她穿一条丝质旗袍，却因为微微发福的身材而显得有点紧绷。


    这是周非的父母，周栋梁与莫宝玲。


    “莫琪病好了吗？”莫宝玲问。


    “好了。”周非道，“本来就只是普通发烧。”


    “莫黎，莫琪，奶奶来了，你们快出来。”因为周非拦着，莫宝玲没有见过双胞胎几次，每次都热情到两个孩子有点害怕。


    儿童房里率先出来的，却是陆池。


    陆池听到外面的声音，正要打招呼问候伯父伯母。


    周非父母惊讶地瞪大双眼，眼前这个外国男人，难道是……？


    “周非？！”老莫又惊又怒，转头看向女儿，“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周非言简意赅：“孩子爸爸。”


    “啪！”


    清脆的一声响，让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保姆周阿姨本来正要从厨房出来，又退了回去，悄悄关上了门。


    周非捂着脸，左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母亲的愤怒比周非想象中更严重，老莫指着周非鼻子骂：“你之前告诉我们，说是在国外精.子库找的精.子，现在又冒出个孩子爸爸……周非，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女儿？我送你出去留学，是让你去瞎搞的？”


    “因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周非很平静地说。


    老莫的情绪不稳定，已经需要药物控制。老周急忙拉住她，“你好好说话，怎么能跟孩子动手呢？”


    “你有什么脸来拉我！！”老莫的怒火转向了老周，“当年我说要让周非留在桐城找个工作，你非要支持她出国，结果从国外学回什么东西？啊？好好一个女孩不自爱，未婚生子，这些光彩吗？”


    莫黎和莫琪跑出来了，直接跑到周非身边，抱住她的腿哭喊：“妈妈，妈妈！”


    周非拉着她们的手，给了陆池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将孩子带回去，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儿童旁观的场合。


    莫琪不肯走，陆池拉不开，她指着老莫说：“你是坏人，我不要你来我家！”


    “我是你奶奶！”老莫气得胸口疼，一口气快喘不上来，“平时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奶奶是坏人？”


    “你打妈妈，你是坏人。”莫琪也很固执，嚷嚷道。莫黎则拉着老莫的衣服，将她往门外拉扯。


    气得老莫要吃速效救心丸。


    “奶奶不是坏人。”周非叹气，拉过两个小孩的手，“你们过来，帮妈妈吹吹，就不疼了。”


    周非带着双胞胎回了卧室。她将门一关，锁上，外面吵翻天她也不想管了。


    关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陆池在说：“我会说普通话。伯父，伯母，我叫陆池。”


    一开始老莫的情绪依然激动，声音穿透墙壁传过来，周非用枕头捂住耳朵，不听。


    慢慢的，声音小下去，好像进入了相对平静的谈话。


    莫黎问：“妈妈，为什么奶奶打人，你还说她不是个坏人？”


    周非摸摸脸，“因为她是妈妈的妈妈，她的心是好的，只是用的方式不对。”


    脸颊上有微微的凸起，应该是指痕红肿了。


    周阿姨敲门，递进来一块冰毛巾，欲言又止。


    “那妈妈，我给你吹吹。”莫黎没有听懂，她的眼睛里依然写满疑惑。但妈妈好像伤心得不再想说话，她也就不继续问了。


    两个小孩轮流吹气，拂在脸上，痒痒的。她们学着妈妈，一边吹一边说：“给你呼呼，就不疼啦。”


    周非一闭眼，将眼中的热意憋了回去。她躺在床上，决心抱着女儿做一只鸵鸟。


    不知等了多久，时间长得周非觉得自己都要睡着了。卧室又传来敲门声，是陆池的声音，“非，他们走了。”


    周非出去，洗了把脸，坐在餐桌前准备吃饭。


    桌角边放着老周和老莫拎过来的东西，周阿姨正在整理，有水果、海鲜、小孩的玩具。


    莫琪还是很生气，“坏奶奶买的玩具，不要！”


    莫黎同意，“扔掉！”


    “不可以哦，宝宝。”周非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我们先放一星期，之后再看想不想玩，好吗？”


    早饭过后，司机在楼下等，送双胞胎去托班。两个小孩临走前还忧心忡忡，“妈妈，你在家不要偷偷哭哭噢！”


    “不会的啦。”周非哭笑不得，关上车门。


    周非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问陆池：“和我爸妈谈什么了？”


    “基本上都是他们在我，我回答。”陆池如实相告，“关于我的工作、家庭，如何与你认识，知不知道你为我生了两个孩子……”


    周非打断：“不是为你生的。”


    “我知道。”陆池道。他的眼睛里仍有许多困惑，这大概是文化差异带来的。被问及那么多隐私问题，不当场离开或拒答，已经是很有涵养的表现。


    周非垂下眼帘：“我的家庭状况就是这样。我母亲她情绪不太稳定，所以我这两年与她见面很少。”


    “需要一个拥抱？”陆池问。


    “嗯。”


    周非被他抱住，整个上半身被环进去，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的手臂环在陆池腰侧，抱紧一点。此时，能有一个温暖的拥抱，也是莫大的安慰。


    好一会儿，周非才离开，她盘腿坐在床上，继续说：“其实我小时候，妈妈还不这样，记忆中她总是很温柔。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就像我给莫黎和莫琪买一样。她把我打扮得像个小洋娃娃，出去每个人都会夸我好看。”


    周非突然有了倾诉欲。她与陆池有亲密的身体解除，甚至有了孩子。然而，本质上而言，他们依旧是陌生人，对彼此的过去知之甚少。


    有些话，对于朋友，家人，无法诉诸于口，而此刻，陆池成了最合适的倾听者。


    “我觉得她一直以我为骄傲，她非常非常爱我。老周——也就是我爸，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想要一个儿子，小时候他总是问我‘非非，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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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一个弟弟？’我说不要，坚决不要，要了我就闷死他。”


    陆池皱了皱眉，脱口而出：“Why？”


    “那时候想法比较幼稚，也比较极端，随口说的吧，听起来挺可怕的。我也记不清谁跟我说过，反正老有人说，要是有了弟弟，就会分走爸爸妈妈的爱，以后大房子也不能给你咯。我被吓到了，总觉得弟弟妹妹很可怕。”


    “嗯。”陆池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但是我妈妈，她坚决只要我一个，她说我是她唯一的小公主，永远永远只爱我一个。”说这话的时候，周非仿佛陷入过去温柔而美好的时光中，“我也很爱她，很听她的话。我记得刚上小学时，学校有演出，我是主持人。妈妈给我准备了很漂亮的羊绒裙子……”


    那确实是一条漂亮裙子，穿上去兼具保暖和洋气。但它的设计有点问题——是套头的，领口很紧。


    周非记得她俩废了好大的力，才把裙子套进去。因为布料摩擦，小周非的耳朵充血变得鲜红。


    那个晚会，她一直在忍耐，不去抓挠后颈。裙子的内标没剪掉，只要她一动，就刺挠到皮肤，痒得难耐。


    周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细节记得那么清楚，讲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挠了挠脖子，“妈妈就在台下为我拍照片，那张照片在我家客厅的橱柜上摆着，每个客人来，都会夸一句漂亮又大方。”


    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的骄傲，是她教育能力的证明，是她炫耀的武器。


    周非说：“我从美国回来，查出怀孕，这让我们的关系变得非常差。你要知道，在中国，做单亲妈妈是非常艰难的事。她认为我道德败坏，丢脸，我不再是她的完美女儿。”


    “然后，我们月子里差点结仇。你知道坐月子吧？”


    陆池道：“产褥期。”


    “嗯，莫名其妙的讲究很多。”周非在网络上塑造的形象都好光鲜——辣妈，有一对天使宝宝，科学育儿，毫不费力。


    然而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那段时间的艰辛和龃龉，周非只是觉得，不为外人道。


    周非拉过被子，裹在身上，她越说越轻松，将心中的大包袱甩出去，“陆池，你肯定不能想象，半个月不洗头不洗澡，人都得馊了吧，哈哈！”


    陆池皱了下鼻子，配合得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我们之间爆发了无数次大战。我偷偷洗澡，吃常温水果，对了，苹果和香蕉都要加热吃，简直变态。你知道香蕉加热后，那形状真的很像一坨——”


    陆池哭笑不得，打断：“非，住嘴。”


    “好啦。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关于双胞胎出门穿不穿袜子。陆医生，你告诉我，小婴儿必须要穿袜子吗？”


    “气温不寒冷的情况下不必穿，脚是婴儿重要的散热和感知世界的部位。”


    “是吧！”周非作出“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总之那一次，我们吵得非常厉害。我再也受不了，就搬出来住了。这个房子是老周偷偷给我找的。”


    “意识到我丢了她的脸，又脱离她的控制之后，妈妈的情绪就变得不太稳定，她偶尔会有狂躁的行为。”周非的神色黯淡了，“这种情况，维持到了今天。”


    陆池不知道背后有那么多故事，他又抱了一次周非，“很抱歉，当时我不在，不能给你支持。”


    “你在才是见鬼了。”周非嘀咕道，“从没想过让你知道。”


    周非拿起桌子上的ipad，递给陆池，“喏，莫黎和莫琪小时候的照片视频，我都存在里面了，你可以看。”


    “我能借走几天吗？”陆池有些苦恼，“医院催我回去办理入职，听说还有欢迎仪式。”


    “嚯！陆医生好大的阵仗。”周非笑眯眯地说。可能医院要大力宣扬陆医生见义勇为的高尚医德吧。可怜的陆医生，那么快就要接受形式主义的洗礼。


    陆池等到莫黎和莫琪从托班回来之后，跟她们一一告别，才从周非家离开，当天下午的飞机返沪。


    这一天的开局很激烈，落幕则像傍晚天边的云彩一样温柔美丽。


    周非开始思考家庭和伴侣的意义，是不是多一个人，真的会1+1＞2，生活变得更好一些？


    她不是爱深入思考的人，现在还没想明白，就不想了。


    自诩肤浅的周非拿起手机冲浪，点开微信时，小洛给她发了条消息——


    [非非，非非，后天晚上5：30同学会，记得来哦！]


    [地点：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