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杀他

作品:《章台路

    寅时刚至,黢黑夜色亦隔不断一线白光,密密匝匝的树叶轮廓渐渐清晰,疏风悄送,寒凉愈甚。


    周煜记得十二年前,天也是这样的,只是彼时正值隆冬,寒风凛冽。


    在陈国为质之时,年八岁,日夜皆非善辰,于此间,不见曙光,唯有压迫和迷茫。


    天明,一众王孙公子,整日结党欺人。天黑,居住在畜生栏,与牛羊共处,冰天雪地,食毡饮雪。


    “不止我想,你们也这么想。”


    “这个叫‘周煜’的人,不可能不恨。”


    “他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


    “为何是他?为何不能是别人?一个星点本事没有,怯懦软弱,自幼长于蜜罐中,何以成了质子?”


    周煜面色带有几分阴鸷:“我和他说,谁叫你无所依凭,爹不疼,娘不爱,活该啊。”


    岑安终于呵道:“周煜,当初的事,并非全是你想的那样。”


    陆系舟叩了叩扇柄,语中带讽:“世子,您这讲故事的能力,陆某拜服。”


    周煜意味不明地道:“这谁不火大,可是心里啊,总是胆小的,不敢反抗。直到听到他说‘谁稀罕逗你?怎么是你!分明谈好的要你家那个长得像女孩的太子殿下’——”


    对上进门的徐载盈的视线,周煜似笑非笑,揶揄道:“便是这句话,让我坚持到今天。”


    徐载盈神色自若:“讲够了?”


    周煜阖上双眸,半天才睁开,对上徐载盈的眼,懒懒地展身:“没讲够,还要出书讲。”


    真是无趣的故事,可他必须要留住这几个人。


    “在南王府,一待就是四年,真是不可思议。”


    四年前的一天,雨声洒豆一样,周煜在打铁铺里坐着。


    轰的一声,铁匠举起的铁锤落下,一阵耳鸣,火星扑到身上,火急火燎。


    一听到蹄声,那匹棕红的马就到跟前了,满地灰沙飞扬,铁蹄溅雪,中年男人一勒缰绳,大呵一声:“谁是周煜?”


    “这时候,铁匠就把我锻造好的剑送来,‘周世子’,你的剑。”


    马上人的眼皮撩起,眸间是肃杀的千山风雪,与那金銮玉座上仁慈的陛下截然不同。


    这个眼神,在他血肉里生成荆棘。


    前朝帝王施行暴政,仅传二代便亡,天下分裂为陈、徐两国。


    徐国尊崇佛教,庙宇林立,梵音袅袅;陈国重视发展,善用刀笔之吏,推行严刑峻法。


    周煜不信神佛,唯信手中刀,怀中剑。


    他一心要锻造一柄杀人利器,杀尽折辱他的冷眼与施舍。可见到南王,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他们这种人单凭剑是杀不死的。


    “他一听,勒转马头……就像你这样看着我。”


    周煜直视岑安,他的面上尽是一片复杂,抬起手腕上的红绳,仔细地看了数次,“他说‘煜儿——”


    “冬天很冷,雪也多……”


    漫天风雪肆意飞舞,南王端坐于马上,身影在风雪中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峰。


    他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四处人奔逃飞走,他领的一队官兵大开杀戒,大地原本一片白雪皑皑,转瞬落红满地。


    一夹马腹,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南王一跃下马:“煜儿,爹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


    周煜不断琢磨着这两个字。


    徐国,从那以后,就是他的家了。


    ---


    士大夫所秉持之道,人生之义、生死之谛,当为“舍生取义”“君子不惧生死”。


    崔莳也嘴角溢出了献血,伸手去捏一枚花瓣,攥在手心。


    地上破碎的花枝,像被揉碎的心事,不成形状,紧贴于地。


    父母亲老来得子,有了崔莳也。


    常言此般孩童多愚钝,然他自幼聪慧,诸事精通,有神童之誉。


    他的自信,藏于心间,不肯言说。


    他的世界太嘈杂,太多熏心利欲,此刻,终于能归于平静,为何不愿,为何恐惧?


    原他是怕死的。


    他不超脱,与凡俗无异。


    崔莳也费劲睁开眼,尽力去看那花枝。


    眼前浓郁的黑暗如汹涌的波浪咆哮着,又掀起高耸入云的海浪,似乎要将一切吞噬。


    一人攥住了崔莳也的腰,一只清瘦的手,手背血管绷紧青绿凸了出来,从身后绕来,将他揽在怀里。


    “王絮?”


    崔莳也躺在她腿上,抬起手,血痂凝固在指尖,面颊一热,血珠成线坠在睫羽上。


    一步之遥,黑衣人持剑而立。


    剑锋顶在王絮下颌,剑锋上的他的血珠顺势滑下她脖颈,滴回崔莳也面颊,绽开妖冶的血花。


    “为什么……还要回来……”


    “是我。”


    她语调轻得像羽毛,却又掷地有声。


    王絮跪坐在地,循着剑锋看去。


    持剑人身子修长,穿身漆黑的衣裳,长发以面巾绑在脖颈后,只露出一双眼。


    “你不去叫人,反而送上门来。”她的眼眸含上笑意,如吹皱春水:“真是情深意重。”


    “我要送你去个好地方。”


    黑衣人一剑刺向王絮,剑势如虹:“既然是一对苦命鸳鸯,就一起下地狱吧。”


    王絮不躲不避,径直看向她。


    她却一转方向,刺向她膝上的崔莳也。


    崔莳也面色惨白如纸。背上衣衫已被鲜血浸染,一处处剑痕虽避开了致命伤口,却也触目惊心。


    剑由玄铁铸成。


    刃如秋霜,剑光肃肃,直刺而来。


    崔莳也垂下眼,眸光清澈,觑着王絮的上颌。


    她和往常一样,干净到一尘不染。


    骤然间,他眸子震了震。


    王絮以手去攥住那柄剑,一点点站起身,生生抬起了它。


    崔莳也费力地抬手,想取出快丝绢,揩拭去她手上的血痕。


    抬剑的手,力道必是带着一股韧劲的。


    她一声不吭,手缝流出的血却汩汩地淌下。


    这是一双握棋的手,不该这样。


    她与他的开始,毫无目的与利益的掺杂,恰似红楼白雪,不染尘埃,理应如此。


    她是纯粹的,明净的,他不是。


    崔莳也勉强地睁眼,抵住昏昏欲睡的疲乏。


    两人打在一起,在书架围成的甬道边,黑衣人将她抵在木架上。


    王絮用臂肘一把抵住他拿剑的手腕,膝头上压顶住她腹部,飞溅的灰尘脏了她的脸。


    王絮背薄得像片刀刃,漆灰的手背青筋泛起,她伸手拉下对面那人的书柜。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在她愣神的一息,王絮以臂肘一把抵住他拿剑的手腕,膝头上压顶住她腹部。


    剑被王絮压的偏斜。


    下一刻,剑飞了出去——剑光如电,雷霆乍惊。


    刀刃深扎进朱漆立柜。


    借着这道光,他终于看清了王絮。


    濡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不知是血是水是汗,自鬓角滑下,她睁大了眼,紧抿着唇,持一柄簪子,眼中是殷殷的火光,明灭闪烁。


    她的脸颊是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野性,好似随时准备拼抢,反叛。


    着般浓墨重彩的一笔,哀美得他令人心碎。


    王絮侧身一望,呼喊:“南王案,凶手在这里。”


    黑衣人凝神去看,只这一眼,王絮伶仃的腕骨伸向书架。


    书轴纷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纷倾倒于地,将二人掩埋。


    那人显是武功精湛之人,很快爬出来,俯身握拳,猛砸向她腹部,拳风呼啸,携带破空之势。


    崔莳也饱读诗书,然此时,脱口而出的语竟是:“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可却终抵不住漫天涌上的冷意,他的世界万籁俱寂,灯烛尽灭,彻底晕死过去。


    黑衣人望了一眼崔莳也,站起身,捡起剑:“我不想杀你,可你非要逼我。”


    她细细地看了王絮几眼。


    眼前女子长发凌乱,面色惨白,湿透的衣裳大片血迹洇在上边,很是凄惨。


    “为什么,我们不能合作?”


    王絮大口喘气,手心一阵撕裂感,腹部似有刀刃划动,她疼得直冒冷汗,几欲昏厥。


    “合作。”


    黑衣人冷笑一声:“就凭你?”


    “你能混入南王府,行刺南王,足证你有几分本事。你擅长易容之术,还有一身武力。”


    “你不是获罪于南王的官员家属,更非仇视南王之女子,南王与你,无冤无仇。”


    黑衣人漫不经心地挑起卷书轴,手腕猛然一翻,那书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向上方的洞。


    只听“啷啷”一声巨响,重重坠落在地。


    “你倒是有些蛮力,也有那么点急智,可你要知道,这可是刀尖舔血的活路。”


    她扫王絮一眼:“你能杀的了谁?”


    “我知道,周煜的秘密,其实,他不是南王的儿子……”


    “嗯?”


    黑衣人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王絮匀不住喘息,音色很弱,黑衣人俯下身去听,王絮掩在书轴下的手,倏然抬起,一柄匕首却抵在了黑衣人脖颈。


    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你。”


    王絮将尖锐的刀刃,对准黑衣人的咽喉:“就像我能杀了你一样。”


    “我一样能帮你杀了……你想杀的人。”


    黑衣人眼眸弯成月牙:“谁?”


    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立刻取了对方性命,可王絮没这么做,很快放下了手。


    王絮的整个人仿佛被火焰炙烤,火急火燎地满头大汗,艰难开口:“周煜。”


    周煜似乎深深地恨着南王。


    他与南王不睦,已坏至明面。


    他娶她,并非为好玩的“报答”,而是欲制造一场人尽皆知之乱象,将己身摘除而出。


    他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在敬酒的杯盏中下药。周煜令她敬酒,她正要无意倾倒出去,然而,南王却不肯喝下。


    他又于云片糕中备下后手,务必诛杀南王。


    而她,王絮,便是他的替罪羊。


    周煜早将她调查得一清二楚。在众人面前,那掉落的匕首,亦是为坐实她凶手的身份。


    只需落于他手。


    伪造证据,使之死无对证,实乃易事。


    要不是黑衣人从中捣乱,周煜就会把锅扣在她头上。


    她武艺超群,分明可不必嫁祸于他,然依旧如此为之,与周煜没有通气,两方下毒。足证她与周煜之间,并非合作之关系。


    “哈哈哈。”黑衣人笑道:“不是……也是。”


    “给你十柄刀,都杀不掉周煜。”


    黑衣人瞥一眼那柄刀,的确是上好的材质,削铁如泥:“你口中的周煜,和我可称不上朋友呢。他身上的事,多着呢。”


    她静静地看王絮:“恨是没法杀掉一个人的,要杀一个人,就让他爱上你。”


    “去杀一个爱你的人,给我看。”


    黑衣人把剑扔在一边地上,“杀了崔莳也。”


    “或者,你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