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气燥热。


    乌云低矮矮地荡着，像是蛰伏着一场暴雨。


    孟春刚下大巴，就被潮湿的热空气扑了个正着。


    车站面积小，人多，空中黏着浓稠的烟酒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汗腥味儿，和几缕不知名的劣质香。


    她压了压口罩，拖着行李箱跟着人流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在出站口的正上方，三个蓝色方体字高悬着——北岩站。


    车站大概有些年头了，墙壁坑坑洼洼的，掉了几层皮，站门口的告示牌已经生了锈，字迹模糊不清，不好辨认，唯有那句“北岩人民欢迎您”还算清晰。


    出了站口，外面是一条水泥马路，不算宽，勉强能过两辆车的样子。


    路边的街灯明明灭灭，闪烁着昏黄的光，已经有些发黑的灯泡缠绕着一圈蚊虫，吃力的照亮着一方土地。


    孟春停住脚步，忽地想起北城。


    想起那宽阔笔挺的沥青大道，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光，以及熙熙攘攘的车流。


    在这一瞬间，她骤然意识到，以后的生活许是不太好过。


    -


    等人来接的空隙，孟春翻了翻未读信息。


    有一条来自祈盼，她自小一起长大的铁瓷兼大学室友。


    【张今彦好像出事了。】


    一天的舟车劳顿令孟春心力交瘁，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张今彦”究竟是何方神圣。


    祈盼又说：【狗血桥段，失忆。】


    【采访一下你这个前未婚妻，什么感受？】


    孟春顿时唤醒了某些记忆，轻啧一声，打字：【八百年前的事了，能有什么感受。】


    【忘就忘了。】


    祈盼回了她一连串的“哈”，【恨之切啊春春。】


    【到北岩了吗？】


    孟春：【到了。】


    祈盼：【你这车延误时间够久的。】


    【对了，友情提醒哦，张今彦前段时间也去了，不知道现在走没走。】


    孟春：【……】


    “那个……孟老师吗？”


    几步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试探的询问，孟春抬头看过去。


    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高，但瘦，短发顺贴，白色短袖洗得有些皱，人却很精神。


    孟春收起手机站好，朝他笑笑：“你好，孟春。”


    男生直愣愣地鞠了个躬：“孟老师好，我是宋绍，三中高一新生，徐主任让我过来带您去宿舍！”


    孟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朝旁边躲了躲，“好，你先站好。”


    宋绍笑嘻嘻地起身，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徐主任说，教师公寓那边住满了，他托人在校外的生活区给您找了个房子，离学校也挺近的，走路两三分钟就能到。”


    “好，辛苦了。”


    “徐主任特意交代过，明天是周日，您好好休息，周一再去学校报道。”


    孟春笑笑，客套话张口就来：“徐主任很贴心。”


    宋绍瞪大双眼：“孟老师，这么形容老徐的，您还是第一个。”


    “老徐？”


    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宋绍干笑一声，连忙指了指不远处：“到了到了，生活区有段距离，我骑这个带您过去。”


    那是一辆红色的电三轮，多用来中老年人代步使用，北城曾大力禁止过一段时间，但事后抓得松了，便总有人大着胆子上路，慢慢的也就没人再管。


    孟春坐在车后座，旁边挤着她的大号行李箱，透过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户看出去，是与北城截然不同的景色。


    天已经黑了，两边商铺不约而同闭了店，唯有路灯还在吱吱呀呀的亮着。


    没有广告，没有鸣笛，只有无尽的蝉鸣。


    破旧而又落寞。


    电三轮拐进一个小门，停在一栋楼前，惊醒了楼内的声控灯。


    楼大概五层高，单元门仅有半扇，呜呜地吹着风，楼道里堆满了杂物，还有人扯了长线正在给电动车充电。


    孟春抬头，这栋楼几乎住满了人，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除了二楼。


    “这儿就是了，二楼东户，上一家人刚搬走，还算干净。”宋绍拎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带路。


    孟春想把行李箱接过来，被宋绍拒绝了。正是有活力的年纪，宋绍拎着她大号的行李箱，健步如飞上了二楼，气都没喘一口。


    放下箱子，掏钥匙，开门，一气呵成。


    宋绍站在门口，把钥匙递给她：“这小区出了门就有吃饭的地方，孟老师您先收拾着吧，我得把车给老徐还回去，他一会还得骑。”


    孟春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几点？”


    宋绍下意识说：“八点四十。”


    孟春看了眼时间，七点五十。


    “等这么久，吃饭了吗？”


    宋绍老实回答：“还没。”


    孟春接过钥匙，将东西放鞋柜前堆好，“先去吃饭。”


    宋绍一愣，下意识要拒绝：“不用……”


    孟春问：“家里还有饭？”


    宋绍犹豫了一下：“没了吧。”


    “那你回去怎么吃？”


    “……面包？”


    “干干巴巴的，”孟春轻拍他的肩膀，“走吧，饿了，就当给我推荐一家店。”


    红色电三轮原路返回，从那个小门拐了出去，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里有着与身后截然不同的风景。


    路两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摊，冒着腾腾热气，吆喝声和谈笑声交杂，是独属于夜市的喧嚣与热闹。


    宋绍指着前面：“那里是学校。”


    孟春估摸了一下路程，确实很近。


    电三轮渐渐减速，停在了一个小餐馆前。


    牌匾上的字有些模糊，底色也褪了大半，店面却很干净整洁。


    宋绍大概是这家店的常客，轻车熟路地拿了两瓶饮料，递给孟春一瓶，“孟老师，这家店疙瘩汤一绝，火烧也皮薄馅多，我们这儿的人都爱这一口。”


    孟春按照他的推荐点了餐。


    宋绍看起来不怎么自在，一直往门外看。


    孟春专心擦着汤匙，没抬头：“别紧张，我现在还没去学校。”


    宋绍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没和老师一起单独吃过饭吗。”


    孟春低头笑：“要不你再喊几个人？”


    “不了不了，”宋绍连连摆手，大概是开了个玩笑氛围轻松了很多，他开始大着胆子问孟春，“孟老师，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北城大学。”


    宋绍眼中一亮：“真的！这是我的梦中情校！孟老师你能讲讲吗？”


    孟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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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想，挑着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多说了几句。


    他们聊的正热火朝天时，店门吱呀两声，开了。


    宋绍好奇的探头，孟春安静下来，慢吞吞地喝着汤。


    她坐了一天车，没什么胃口，火烧几乎没动过，汤已经喝了大半，味道确实很好。


    “刀柯特？”宋绍有些惊讶，“你又提前下班！”


    接话的是一道男声，懒洋洋的拖着调：“瞎说什么，今天明明加班了。”


    宋绍这才低头看了眼时间，忙不迭起身：“我去！快八点半了！春姐我先走了！开学见啊！”


    孟春递给他一瓶没拆开的饮料，“路上慢点。”


    “好！”


    门开了又关，店里重归平静。


    片刻，一个人影落在她对面，坐下。


    孟春抬头扫了一眼，顿住。


    对面的人戴着鸭舌帽，帽檐下的那张脸格外熟悉——几小时前刚讨论过。


    汤匙落回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那人挑眉，饶有兴趣的问：“怎么，你也认识我？”


    祁盼的信息浮上心头——狗血桥段，失忆。


    孟春收回视线，拿起汤匙继续喝起了汤。


    没接话。


    那人大概是觉得没趣，回头朝里面喊了一声：“老板，一碗疙瘩汤，两个火烧！”


    里面听到声音，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哟，柯特张？今天怎么这么晚？不是你风格啊。”


    那人轻啧：“你要么和那群毛孩子一样刀柯特，要么和老家伙们一样张柯特，柯特张是什么意思？”


    “外国人不都喜欢姓放后面吗？”老板嘿嘿一笑，“张柯特就张柯特，今天挺忙？”


    张柯特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渠老头不是想抢人么，和老徐掰扯了半天。”


    “掰扯出结果了吗？”


    “结果就是我饿了，”张柯特幽幽的问，“我汤好了吗？”


    “马上马上！”


    张柯特忽地转头：“偷听啊？”


    孟春只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反应，”张柯特来了点兴趣，“我们的关系好像不一般啊？”


    孟春终于开口，语气凉凉：“可能吧。”


    张柯特凑近了些：“说来听听。”


    孟春说：“我是你债主。”


    张柯特惊讶：“我还欠钱了？”


    孟春点头：“欠了好几个亿。”


    张柯特嘀咕：“不能吧，之前那些人都说我还挺有钱的。”


    孟春冷不丁的问：“他们为什么叫你张柯特？”


    张柯特眨了眨眼：“音译，刀柯特。”


    刀柯特。


    Doctor，医生。


    孟春沉默几秒，“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吗？”


    张柯特笑了笑：“张今彦吗。”


    孟春没出声。


    “让我猜一猜，”张柯特故弄玄虚，“你应该是孟春。”


    孟春反问：“之前那些人告诉你的？”


    “差不多吧，”张柯特抽了张纸巾擦汤匙，“他们说，有一个女生和我关系匪浅，让我碰见了赶快跑。”


    孟春指尖紧攥，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为什么？”


    张柯特抬头看她，“可能是因为——”


    “——张今彦逃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