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第一百五十九章 柳曦既

作品:《朱明承夜

    “哦?”


    沈明枳略感惊讶。果然像柳曦既这样生死不论之人,从未想过自己的埋骨魂归处,可沈明枳吃惊,就在刚才,柳曦既就想好了,而他一旦想好了、说出口了,就不会再变。


    他就是这样坚定的人。


    柳曦既敛容。


    他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的大概是在某一个阳光明媚得嚣张的中午,不用非在某处,只要身边有各种咋呼的小孩子要让自己陪他们闹腾。他们身上流的不用非是自己的血脉,可以是梅如故的儿女、乔致用的儿子、韦不决家的姑娘,抑或者是梅三、梅四的、窦宇的孩子,便是他远在家乡、亲情淡薄的那几个异母弟弟的孩子也行。


    那时候的自己,应该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躺在庭院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笑着打发这些闹腾的孩子,告诉他们,我累了,你们先去玩吧。


    他们便真的以为爷爷就是年纪大了,休息会儿就能再和他们一起玩耍。


    然后他这一睡,就再没醒来。


    他本不该这样想的。


    他连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耐心都没有。


    他本该吊着自己的影子,躲在一处无人知晓的黑暗中静候终时。


    可就在方才,他生出了这些念想。


    柳曦既开口:“死在一个大白天吧。”


    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沈明枳弯唇。


    比起死在夜里,她也更愿意死在白天。


    可失去了太阳,白天黑夜有什么分别。


    沈明枳起身,柳曦既也跟着站起,看向桌上那盏灯。


    她温和道:“有劳大人替本宫掌灯。”


    柳曦既微一颔首,提起灯柄。


    今年的雪很大,蓬松的,踩雪直如踩入落花堆里。柳曦既很想就此捧一抔雪带给梅如故,东宫梅园下的积雪,浸润着梅花香气,雪中还有他牵挂的故人相对,这应该就是他让自己带雪的初衷。只是可惜,那罐子不在身边,就算存了雪,也等不到他有空南下的那日就该全化了。


    柳曦既稍稍偏头,环视那些立在黑夜里或窈窕、或遒劲的花树。


    大概,等他有空南下,也来不了这东宫取雪。而他何时有空,还是个未知数。


    沈明枳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得很慢,柳曦既迁就她,走了一步就要立在原地等上一会儿。


    “大人何时来的化隆?”


    柳曦既见她眼底带笑,闲聊的模样,便回答道:“十一岁。”


    沈明枳只知柳曦既很早就只身一人从杭州府来到了卜栾枝身边,却不知那年他才这么小。


    “后来回过杭州吗?”


    柳曦既答得利索:“不曾。”


    想来也是,朝中这么多事情,先是太子新丧,后又是诸王纷争,都察院更处处要他盯着,他的确没空回家。不过,柳曦既不是也去江南道当过监察御史吗?那时候应该回过家吧?


    故而沈明枳问道:“大人不是在江南道当过监察御史吗?”


    柳曦既似是轻笑又似是轻叹,可这轻轻的一声却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就用这样平淡的沉默回答了沈明枳的疑惑。


    也是,过家门而不入,是他能做出来的事。那这样,他与家人的关系岂不是过于僵硬了?


    柳曦既似是猜到了沈明枳的心思,冷淡道:“三岁时,家母就去世了。”


    沈明枳心一紧。


    这便是柳曦既的心结么?可三岁的孩子,还会记得自己的母亲的音容笑貌吗?


    柳曦既见沈明枳眼中的动容,心下无奈。


    其实对于他来说,幼年丧母也没什么,反正在那个地方,母爱之有直如其无,看他的那些异母弟弟就知道了。若他的母亲还在,或许他会多几分感激与挂念,会变得更温柔一点,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些都是阻碍他走得更远的牵绊。


    也许现在不是这么认为,可他怎么认为,丝毫不会改变孤独一人的现状。


    他不需要瞎想,他只用去适应。


    想得多,只会让人无谓地痛苦。


    见柳曦既脸上并无哀色,沈明枳也觉得自己猜错了,便抛下了这个会让她自己难过的话题,可没话找话,柳曦既不觉得为难,她这个问问题的人却觉得尴尬。但过了今夜,便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故而她随便问:“大人会骑射?”


    “会一点。”


    “比梅如故?”


    柳曦既答得坦然:“不如他。”


    “大人擅音律?”


    “不擅。”


    “下棋如何?”


    “还行。”


    “比梅如故?”


    “差不多。”


    “酒量如何?”


    柳曦既想了想,中肯道:“一般。”


    “比梅如故?”


    “远不如他。”


    沈明枳刚要问他偏好什么酒,就想到柳曦既应该不常喝酒,便换了个问题:“可有忌口?”


    柳曦既微微挑眉,“有。”


    沈明枳侧耳的模样,仿佛她打听这些是打算请他吃饭的。但他平日里就来来去去吃那么几样,尝试不多,也不挑剔,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过了片刻才循着记忆勉强答:“不食蟹。”


    沈明枳呼吸一窒,旋即恢复如常,“江南道有什么好玩的吗?”


    “不清楚。”


    沈明枳勉强地扬唇。


    她该去问邕国的。


    “殿下要离京吗?”


    沈明枳应了一声。


    柳曦既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可以舒开。他不是个多话之人,今夜破天荒地被她“引”着说了这么多话,实则是担心她想不开做了傻事,对不对得住故太子另说,新帝离不开她,永济一朝也离不开她。


    梅如故他们也不愿见她走到这个地步。


    然则,新帝会不会愿意放她走,这还没有个定数;抑或者新帝答应了,可她真的舍得下化隆的一切么?她拼了命地,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冒着拖垮自己身体的风险,也一定要在新帝登基之前将该了的了了、将该杀的杀了,不就因为她担心杀戮过重会脏污永济新朝的名声么?


    是,她恨那些人。


    可她再恨,终究不愿锦麟卫向长英公主用刑。长英早就买通了启明门的府军卫,就等着万一从赵王府逃出生天的郇寰自投罗网。她应该很爱郇寰,长英杀了郇寰,便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这样的大仇人沦落她的掌下,她却还想着极刑过分,剐了仇人也剐了自己的理智,仇雠再痛苦,失去也难回。


    可她再恨,还要新帝草拟慰问义律的诏令,想让远嫁西北的长宁公主不会受赵王倒台的牵连与迁怒。


    她唯一的发泄,大概是圣上驾崩前,宣她觐见,她拒绝了。


    太子在床前侍候,后廷之中唯一留下的那一位活得不见天日的罗美人也跪在床边,阴阳卫将御书房围得水泄不通,他柳曦既也和郭明修等一起守在门内。


    圣上手中紧紧握着一幅画,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门边。


    可她就站在闷热的室外,望着西天渐渐下沉的太阳,眼泪也没有流一滴。


    庞大总管的对食卢嬷嬷劝她,说她不见、不跪、不流泪、不合礼数,就算是不伤心也要挤出一滴泪来,不然又会有人攻讦她。


    但沈明枳,浑若无闻。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小心呵护,君臣关系、同僚之谊、郇七郎的前程、襄阳侯府与兖国公主府的一众杂事、乃至于她身边的婢女们的婚事,她无不是用心的。


    她真的不愿潦草抛下化隆的一切。


    又或者,这只是更好的告别。


    头一回,柳曦既差点被自己的揣测给逼疯。


    他了解她,又不了解她,若梅如故还在该多好。


    柳曦既自嘲。


    天上炸开了烟花。


    往年的岁末宫宴是从来没有过这一茬的,或许是新年新气象,新帝新规矩。


    不过想这么多作甚。


    他不让自己多想,可偏偏是个事事多思的性子。


    沈明枳也是。


    柳曦既垂眼,看她仰头欣赏烟火,脸上少见的,没有装得逼真的从容肃穆,也没有小姑娘的兴奋雀跃,说是追思却不沉浸,说是哀婉却不见悲戚,只让人觉得抬头这一瞬,看见了白瓷生隙。


    烟火五光十色的,可她脸色是如瓷一般的毫无血色。


    他看见了脆弱。


    烟花炸开,伪装消散,他看见了一个人脆弱的本色。


    极其脆弱之时,说话也该是有气无力的,可沈明枳的话中还带着笑:“大人后悔过吗?”


    柳曦既下意识就要答“否”,可他顺着沈明枳的目光,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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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落到了地下,从烟花落到了梅花。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柳曦既改了答案:“有。”


    后悔晚了这么多年替老师报仇?后悔没早些看出靖安与赵王派勾结的猫腻?后悔没想办法劝住韦不决?后悔没提早警戒故太子清醒过来?后悔拒绝了当年的长平公主?后悔没及时拉了梅如故一把让他走上绝路?后悔将介含清拉下泥潭终至一门两丧?后悔那天带不阿出宫?后悔为了自己的矢志不渝杀了那么多人?


    那他的后悔也太多了。


    太多了,足够压垮他。


    可现在的一切都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沈明枳的视线落到了柳曦既脸上。


    她小时候最怕他了,长大了对他也存着敬,头一回与他说这么多话,很不适应。


    柳曦既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梅如故表面上虽然不乐意夸,私底下却是这么跟她讲的。


    仿佛他从不会做错事,从不会浪费一个时机,从不会失败,从不会后悔。他就像是梅如故口中的圣人一般,那种心里装着天下人却装不下一个活人的圣人。


    沈明枳觉得他假,假得厉害,假得不像是活人。


    可方才听他说,他也后悔。


    但他这种人的后悔,想来是后悔自己没有做到十全十美,大泽礨空,与寻常人终究不同。


    沈明枳笑了,点点头,似是接下了柳曦既的叮咛嘱托。


    烟花已经散了,梅园也黯淡下来。


    沈明枳刚要笑说,朝廷抄家抄出了那么多银两,怎么放个烟火还这般抠门,一会儿就没了。她抬头就见,飘着淡淡一层烟雾的深空中又亮起了星子般的火花,那落下的余光仍有余热,似是烫穿了这些年她一撇一捺、一笔一划描摹记下的天山地海的恢弘画卷,而飘过来的烟灰气,直让她想见漫天的纸钱、漫天的白幡。


    枯枝细簌,是万物有灵悲歌长吟。


    败梅颓坠,就这样落到她的肩头。


    起风了。


    沈明枳见柳曦既身上的花瓣被风吹落。他护着那盏灯想替自己堵上天边那个漏风的破口袋,可风从四面八方来,他长得高大,却也挡不住这样的冷风。


    又下雪了。


    落在他身上的是蜡梅,倒与这雪是同一段颜色。


    雪下得又大了点。


    沈明枳眼有点花,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梅是雪。


    “殿下?雪下大了。”


    柳曦既垂首看向沈明枳,提醒她,可她朝自己笑着挑眉:“大人觉得冷?那大人先回去吧,本宫一点也不冷。”


    她起先是真的不冷,因为心血滚烫直至沸腾;可现在,不知是谁像浇了一碗凉水在热炉上,她心中沸腾逐渐熄灭;最后,沉厚灰烬之中仍有一簇留存,可她业已感觉不到心火尚在。


    天上又绽开一朵更加绚丽的烟花,将寂寂前路也照得一瞬闿彻。


    柳曦既没有走,只是看着繁华渐落,回首俯视脚下,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阴阳交界,而她好像一直都站在黑暗里。


    许是那八百年不动的恻隐终于融化,柳曦既开口道:“殿下看得清吗?”


    天上飘雪,自然是看不清的。


    沈明枳抿唇,静待后文。


    “这里看得清。”他让开一步,挑灯让沈明枳站到他才站过的地方。


    沈明枳一瞬恍惚,居然在瞬息之中明白了他的深意。


    又或许是她多想了。


    沈明枳没有动,而是虚弱地眺望远方,梅园出口停着的软轿。


    新帝是昏头了,是连轿子也给她配、宫中肆意妄为的权力也不由分说地给。也罢,最后一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明枳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嘴角,“劳烦柳大人替本宫传轿。”


    夤夜风盛,梅花声轻,柳曦既定定看她一眼,略一思忖,还是应声抬步疾往前去。


    不过三五步,忽听雪地里一声闷响,似有人用力撞翻了空荡荡的书案。


    柳曦既的步子一顿,蓦然转身,喉头一哑,发现自己沐浴在这份无尽的灿烂里,却再也看不见风雪中、暗夜里那一片梅园中的任何生机,同样,他也看不见倒在雪地里的那个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