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庞然物

作品:《朱明承夜

    说出宣国公主的名头,在沈明枳眼中无疑就是坐实了赵王派谋害东宫,即便她心思不纯,但这对已经嫁给郇寰多年的她来说,真的会是一个出手的好借口么?她出手之后,还会有什么他柳曦既与梅如故都兜不住的后果么?


    柳曦既忽然冷笑了一声,如实地将齐家与宣国公主之事说了出来。


    他柳晢不欠任何人的,他没必要为之殚精竭虑。


    沈明枳目光一凝。


    这一天终于来了。


    “多谢柳大人。”


    柳曦既只是问:“这些事情,公主决心要瞒着梅如故?”


    沈明枳稍稍怔愣,理清楚“这些事情”指的不仅仅是升平十二年的投毒案,还有吴王与梅问香,她点头。东宫这些旧臣中,梅如故与之羁绊最深,他知不知道、参不参与,于沈明枳的打算并无半分影响,唯一会摧毁的,只有他自己的心情。


    沈明枳总不希望他们伤心。


    她起身朝柳曦既一拜,“多谢柳大人。”


    但柳曦既已经知道了,沈明枳只希望他不要为难。


    柳曦既只坐着不动,并不欲受她的礼。瞒与不瞒,总有一天梅如故也会知道的,又或者,他早就知道。


    沈明枳立直身板,突然岔开这个话题:“下月十八是长英的生辰,柳大人会接到请帖,届时无论大人去不去,下月十五宫宴我都会提上一句,这算是我给长英的礼物。”


    柳曦既微微睁大了眼。


    沈明枳避开他的目光继续道:“她已然知道柳大人当年一心向国不意成家……”


    柳曦既眉头一蹙。这是委婉地说,长英公主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当年,他受沈明枳指使去圣上面前拒婚之事。结果现在,沈明枳要到圣上面前,“提上一句”,提一句长英公主邀请了自己让自己无法推脱?提一句以展现他们真的什么余情也没有?兖国公主是松快了,可以将所有莫须有的嫌疑撇得一干二净,但他又不傻,去了这场生辰宴又意味了什么,郇海山就是先例。


    但就冲“西台台长”这四个字,他就能猜出,沈明枳其实并不希望他和长英公主有什么牵扯,东宫旧臣转投赵王麾下这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可这完全是慷他人之慨,将烦恼都抛给了自己。


    沈明枳最后朝他一拜,“还望柳大人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不要掺和进来,不要被牵连进来。


    柳曦既不送客,客也走了。等整座雅间都恢复初时的冷寂,他重新走到了屏风之后。


    这儿真冷。


    不阿提着热茶进来打了个哆嗦。


    郇寰进书房的时候,与赵王对坐争执着朝中大事的是三四个老臣。其实根本说不上是争执,在这些人面前赵王端的是十足十的小辈的礼,举止措辞都不会有半分凌驾,更不必说高声呵斥、中途打断等等有失他礼贤下士作风的举动,仿佛声音再轻些、姿态再谦和些,他就能顺利地成全贤王德王的一番自勉。


    郇寰扫了一眼,都是熟悉面孔,寇德中就坐在其余三个人的最上首。


    他们走的几乎都是荫封推举的路子,状似稳妥地干上几十年光荣告老,最后当不成廉洁奉公的骨鲠之臣也能松松快快地颐养。后世为之立祠刻碑,荣华加身、名载青史的一套走上一遍,倒少有人会去追究他们戳翻了多少艘激流勇进的船、捅了多少明火执炬闯夜路的人、昧下了多少赈灾救命的粮,只因为他们有女娲炼石补天的能耐,能让人心所向,俱是己类。


    仆役先一步前来禀,但屋中人还是被最后一步跨入门内绯袍加身的郇寰,慑在原地。并非他有多么凶神恶煞,而是他那不加收敛的威压之意太过嚣张,连天家血脉、威严自成的赵王都有一瞬的惊心。


    郇寰略过老头们不悦的脸色,朝屋内所有人依次分毫不错地行过礼,让他们甚至连借礼数不足训斥晚辈的惯用伎俩也使不出来,然后就直起身,淡淡地望向被自己身影笼罩的赵王。


    赵王本就被这些老头逼得招架不住,见了郇寰这身官袍大喜过望,但观之神色不佳,又注意到这些为老不尊的家伙像是要上前与他撕咬,连忙起身,清了清喉咙缓解了紧张,笑着来迎伫立门口的郇寰:“啊,海山回来了,刚从宫里来吧,正好,奔波了这些天也该累了,额,本王也许久没有与你说话了……”


    有愿意让步的老头顺势起身告辞,赵王与之客气但隐隐有逐客意,剩下的也不便强留,譬如寇德中,绷着一张脸甩袖而去,但却不打算善罢甘休。


    日后纠缠必然还是有的,但现在能暂得喘息也好,赵王如是想着自然地扯了扯郇寰的袖子,向他让座,已然是在长辈面前屈膝惯了再伏低做小来哄一哄心中有气的郇寰也没关系的样子。


    殊不知,郇寰本来还能控制住的三分怒,现在已经蹿成了七分。


    赵王亲自为他斟茶,只为了缓解气氛逐渐冷下来的尴尬。


    郇寰攥了茶杯,热茶燎着喉咙直灌下肚,似是将他堵在心中的怒也带下去几分,等他能平心静气地开口说话时,才感觉到这烫出的疼痛有多么难熬,“零州三姓之事,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王心里叹气。


    “是今年,还是很久之前。”


    赵王将心里气叹出了身。


    郇寰心里有了答案。若他是个习武之人,此刻用内力应该已经将手中这只价值不菲的杯子捏为齑粉,但即便他有化玉石为齑粉的能力,他也不能够。蛮力解决不了任何事,只有一腔怒火连空有蛮力都弗如。


    他开口时对赵王,几乎是下意识地要称呼“殿下”,就像往常一样,但此刻他又犹豫了,因为他想到了沈明枳,故而他停顿了一息方才将“您”这有敬而失近的字眼安在了开篇话首:“您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事么?”


    郇寰并不等待赵王的答案,因为只要他一闭上嘴,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零州的日夜,他肋下腰间的那一刀就会撕心裂肺地痛,即便这道伤口本身的痛不能将他打垮,但他总有整个人都要崩塌的幻觉。


    和寇敏中翻脸时,他尚且从容,可现在,谋财害命、杀人放火、党同伐异,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积聚在一起,重回化隆,竟然会有让他质疑自己的冲动。


    他很少质疑自己的决定,因为他总能找到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


    粗浅地讲,法道寺被端,那些曾经进香得子的妇人必然前路灰暗,但若法道寺仍存,便会有更多无辜妇人牵连受害。


    凭着他在刑部的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他知道这里面的底细不是常人可以一探究竟的,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知道这些人借了赵王的势究竟在做些什么株连九族的勾当,故打算一查到底。


    最后他放过王启丰这样危险的人,也全是周舱之死对他的撼动,因为他有信心,只要赵王不倒,王启丰就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郇海山是个骄傲得自负的人。


    就如寇敏中所说,他年少得志,最维护于规矩法度以维护自己的体面,与周舱这样的人最为相似。但其实,早早入了官场,混了这些岁月,他其实并不反对以寇敏中为首的三姓之家所持的观念,反对的是他们役规矩法度所服务于的欲望。


    其实对他来说,他也是这样的人,规矩法度不过是手中工具,为的就是实现赵王践阼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三姓之家心中不忿,最后还得识相地容忍他查到这个地步而他项上人头平安;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也能容忍他们知法犯法作恶一方,因为他还记得那年,他决心站到赵王旗下时,他郇寰就注定当不了一个循吏好官,他认!


    但零州当地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为了赵王派的利益么!


    他稍微一掀这样的伤疤,什么陈年旧案、离奇死亡、杀人越货、为非作歹一溜烟都像得了召唤自己跑了出来,扎堆地往他眼前挤,血淋淋地只在向他炫耀:零州方寸之地,俨然就是世外的小朝廷,世家大族就是王法,人命道义全是放屁。


    金银财宝进的谁家仓库、歌舞丝竹入的是谁认耳目,更兼强抢霸占,替谁享的极乐替谁纵的声色。


    世俗意义上,他们知善恶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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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明对错,实际上,他们在用自己的、烂透了的是非对错观,去奴役、去修正、去逼迫外界符合他们的价值理念。所以这么看,赵王也不过是他们实现欲望的工具,出了事情,求的是赵王情面,担的是赵王责任,若赵王不争,他们也会逼着他去争,若赵王出事,他们也会断然抛弃另寻出路。


    这就是三姓之家。


    郇寰不觉自己开口,已有泣血意,字字无力却字字正入赵王眉心,直指着面南背北的屋内大堂,“他们行的事,可以要了零州四品知府和我刑部二品尚书的命!您知道了吧。”


    赵王慌乱上前:“海山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他的关切不是作假,他的回避又让郇寰倍觉扎心。


    郇寰拂去他的手,“我在零州敲打他们,结果他们托人跑到你面前说情……”他冷笑两声,却让他自己听出了十二分远胜于此的悲凉,“我的赵王殿下,他们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了!他们明白孰善孰恶,但他们不认为作恶是错、行善是对,他们善恶颠倒是非不分!如若如此也尚可忍耐……”


    他已经不忍再说下去。


    如若如此尚可忍耐。


    即便最后登顶御极,这样宛若罗刹海市的天地要之何用,这样寸步难行宛若傀儡的皇位争之何用!他郇寰自甘唾弃走上这一条你死我活的路,究竟有何用!他每为了利益做错一件事情、再枯坐在刑部处理千千万万件案子以求弥补公正时的愧疚呢!他的志、他的道、他存的万民之心呢!他们都喂了这样的庞然大物、喂了狗么!


    赵王的袖子已经皱得不能看,他自己的心也不能再看,他甚至连自己的回答也不能看:“二郎,我……”


    他垂着脸,也看不见八百年没流过眼泪的郇寰,他眼角那一滴正纠结着的、半流又停的泪。


    赵王从没有亲自见过民间疾苦,百姓生死、道义人心都只是枯燥的几行字、几个数字、几本著作、几场与诸王拼得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世家出身,但也为了少年志混沌走过一遭科举,在岭南差点告别生死人情与地底阎罗相见,出公差公务五湖四海地跑,算是亲历亲见过了。


    他八百年没质疑过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现在发现,他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他郇寰就是那样的人,扶持赵王也不过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手段,规矩法度更是随时可弃。他手上也沾了这么多血,就因为他一句“并非我意、此非本心”就能洗刷么?就能堂而皇之来指责别人么?


    郇寰放下了杯子,骤然起身,推开被关好的大门裹挟着屋中炉火的温暖直抵这二月初的恶意。他仍然不忘与一路上的每个人或轻或重地见礼,待出了这日渐巍峨的赵王府,天彻底地黑了。


    他回来得并不早,先去了宫中述职,然后就火急火燎地冲到了赵王府。刚一进城时就让人回家去禀,说是要吃家中二月头一顿晚饭。他对自己处理事情向来有自信,但一念及这场恶仗,他又失了信心,又让人带了句话:赶不上就不必等了。


    若是以往他与沈明枳最亲近时,他不必带这句话的,过了时辰她不会等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他不确定了。为了所谓礼仪,沈明枳的确又是个能将一顿晚饭拖到半夜只为了全这一番礼节的人。她不会为难七郎、八娘与她一起受罪,可她的身体又怎么受得了。


    郇寰不知,思及沈明枳,他已经常常叹气而不自知。


    为着那一刀的缘故,他今日往来都坐的马车,这也方便了他藏入这逐渐浓稠的黑暗,整理仪容,戴上面具,恢复镇定。但梵铃声响,街宇浩荡,他一个人在无声的颠簸中,逐渐发狂。


    往常只觉漫长的路程此刻尤嫌太短。所幸他想明白了。


    郇七郎和郇八娘刚刚各自回屋,郇寰才踩着初春未化干净的雪,回到兖国公主府。公主府的门房不由诧异:寻常驸马回府走的都是郇府原来的大门,从未有一次出入此门。


    为他赶车的冬至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这硕大的牌匾就在眼前,郇寰整肃了波折一天的官服,下了车,直奔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