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讨债

作品:《小蝉

    面纱落地,张蝉没有胆怯,她大方地露出那张精心准备的脸。


    彼时,林氏和房内的芳儿警惕地盯着她看。


    突然,芳儿怀里的小公子看见眼前被揭掉面纱的张蝉,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林氏面露难色,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曾经的张蝉好歹也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跟眼前的这位“薛大夫”的容貌简直是天差地别。


    张蝉此时的脸拥有无法忽略的红斑,一大一小的眼睛,肥大的牛鼻,十分醒目的长条嘴......


    对着这张脸无法昧着良心夸漂亮,几乎五官上所有的不足都被张蝉汇聚在一张脸上。


    她现在顶着这张脸别说林氏,就算是她亲爹来了也很难辨认。


    林氏心想,当初自己派出去暗杀张蝉的人回来禀报,确认张蝉已经不在这世上。


    此时,她在心中暗暗咒骂张楹。


    因为张楹这两天在私下给张蝉设祭,瞒着她的眼线偷偷祭拜,才导致自己心神不宁。


    林氏忙抱过孩子,她面色尴尬,转头对着芳儿斥责道:“你这丫头真是没用,也不知道抱好蓟儿。”


    芳儿连忙向张蝉赔罪,“是婢子疏忽不长眼,姑娘千万莫怪。”


    林氏故作担忧,道:“这孩子年纪小没规矩,竟如此顽皮扯掉了姑娘的面纱,姑娘千万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芳儿焦急地将掉落地上的面纱拾起,低着头将面纱物归原主。


    张蝉眼眸冰冷,她接过面纱,重新戴上。


    她不是傻子,方才靠近蓟儿的时候,扯掉自己面纱的人实际就是眼前态度卑微,向她赔罪的芳儿。


    而芳儿是受谁指示,她心里清楚。


    刚才在账房门口林氏已经注意到张蝉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势,这两点很难刻意隐藏。


    张蝉深知为何林氏会突然改口请她来房中为蓟儿瞧病,倘若不让林氏看一眼她现在的‘真容’,想必她今日回去之后,必然会被林氏怀疑。


    届时,林氏就会知道本在一年前就已经死在外头的人,原来还活生生出现在这世上。


    张蝉此时十分识趣。


    她垂着眼,摇摇头,声音低哑道:“夫人言重了,孩子顽皮是在所难免的,民女怎敢跟小公子计较。”


    良久,张蝉的目光重新转移到蓟儿身上的红疹。


    她看了半晌,道:“小公子身上的红疹只是因为春日桃花盛开导致引起身上桃花癣发作,稍后民女为小公子开个方子,夫人只需让小公子按时服用。只是日后公子生活的环境避免出现桃花桃树即可,其余并无大碍。”


    “有劳姑娘,如此我就安心了。”林氏转头嘱咐芳儿道:“芳儿,送一送薛大夫。”


    张蝉领了赏银,跟着芳儿离去的时候,刚巧那群下人也已经将原先她住过的院子清理干净,整个长平侯府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入夜,长平侯府后巷。


    张蝉穿着黑斗篷,帽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特意等到天黑才再次回到这里。


    绕过长平侯府的大门,张蝉转头来到后巷。


    她走的时候看见那些下人将她的东西丢在后巷,趁着街道司的人尚未到来收理弃物,她忙在一堆弃置的杂物里翻找。


    这里面全是她过去用过的东西,想来真是清明将至,林氏担心死人的东西不吉利,才命人将她的院子清理得一干二净。


    这堆旧物中有她小时候用的木马,学习刺绣时用的绣架,上学堂时用过的书籍,还有一沓又一沓她从小到大绘制的各类丹青像。


    她提着裙摆,笨重地跨过阻碍,曲着腰不断在里面翻找,半个身子几乎陷进这堆弃物里。


    过了许久,她才找到母亲当医女时留下的手记,又在那沓已经发黄的纸中,抽走了自己想要的那张丹青像。


    张蝉将这两样东西揣在怀中,刚绕过段明熙送给她的那架古琴,正准备离开时,她突然犹豫一下。


    眼前的东西吸引住她的目光——古琴的一边弃置着一盏半旧的彩绘花灯。


    这是一盏绘有朱雀图样的花灯,她记起那天是天兴四十一年,正月十五......


    当时她好像不到七岁,穿着一身繁重华丽的宫装,打扮漂亮学着淑女的模样,规矩地跟着母亲进宫参加宫宴。


    晚宴结束后她的母亲前往太后的康宁宫作陪,自己在康宁宫里坐不住就偷偷跟着那群宫娥去看火龙。


    由于天色黑沉,再回来时张蝉不记得路,她与随行的宫人走散,加之又没提灯笼,不晓得行至何处,偏巧撞见段明烨正领着一群太监藏在湖边打一个人。


    漫天大雪,空气里都是寒意,张蝉心中一惊,她悄声躲在花丛里。


    看见被打的那人穿得单薄,满脸是伤,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甚至上面还覆盖一层薄薄的残雪。


    听见段明烨嘴里的羞辱,他闭起眼睛蜷缩在地上,紧紧咬着牙,宁愿挨打不肯松手死死护住怀里的宫灯......


    后来张蝉看见身后巡防的护军,便故意声称走水。


    四周开始出现嘈杂的人声,见段明烨担心被人发现,忙领着太监离开后,张蝉找到机会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连同那盏残破的宫灯一并带走。


    她来到一座从未见过,十分偏僻寂静的宫殿。


    身边的那人声音很小,他有些狼狈,别扭地告诉张蝉自己住在这里。


    他没告诉张蝉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叫“十一”。


    她看见十一的怀里花灯早已经被段明烨一伙人踩烂,还大言不惭地跟他承诺可以将上面的彩绘按原来的样子重新画好。


    张蝉还是后来才从御前太监安英的口中得知,“十一”原来就是十一皇子……


    如今手里提的这盏花灯上的图样,便是出自她当年的手笔。


    看着自己少时的劣作,张蝉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十一。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不会把朱雀画得这么难看......


    “薛大夫,你,你怎么翻我们府上丢弃的东西!”


    身旁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张蝉松了手上的宫灯。


    这声音这么熟,莫非是......


    张蝉转过身,尚未开口就被来人扯住袖子。


    “你这人形迹可疑,亏我还拿你当好人。你赶紧跟我走,这乱翻我们侯府的东西,跟我上二夫人那说理去!”


    发现来者没有认出她来,张蝉停住脚步,她突然笑出声,“乳娘,您的手劲也忒大了,我的袖子都要被你扯掉了。”


    “......”


    月娘听见张蝉调侃的声音,借着手中灯笼里微薄烛光,照清的面前姑娘的模样。


    张蝉看见她一脸难以置信,便将抬手将兜帽摘下,她早在傍晚时就将脸上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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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伎俩清理干净,此时出现在夜里的是她的真容。


    月娘上前看清原先张蝉隐在兜帽下的脸,唯恐认错又再次仔细辨认。


    发现今早来府上容貌丑陋的薛大夫竟是张蝉!


    她大惊:“姑娘!?”


    这时,夜风冷冷掠过。


    月娘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被吓得面如白纸,双唇颤抖,声音也带上了恐惧,“你你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啊!?”


    “你摸摸,是热的,有影子,你说我是人还是鬼?”张蝉一笑,无奈拉过月娘的手,又伸手捧住她的脸低声道。


    月娘呼吸沉重,发觉自己脸上的手是温热的。


    不过她仍心有余悸地看向地面,见到张蝉的影子被灯笼里的光拉的很长,清晰地倒映在自己的眼中。


    由此她十分肯定眼前的姑娘是活人,眼眶里的憋不住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乳娘,您别哭啊,你见了我不高兴吗?”张蝉红着眼眶,笑着安慰道。


    她母亲走得早,自打出生起,月娘是一直常年陪在她身边的人。


    她高兴,月娘会跟着高兴。


    她难过,月娘会哄她。


    她任性,月娘也会代替母亲的位置严厉管教她。


    月娘在她心里不是下人,于她而言是半个母亲。


    “见姑娘还活着,我高兴啊。”月娘甩开袖子紧紧抱住张蝉。


    张蝉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泪,轻轻拍着月娘的后背,嘴里不禁喃喃道:“乳娘,才一年不见,我怎么感觉您都变小了。”


    “是姑娘长大了,一年未见姑娘长高了不少。”


    月娘满脸是泪,她眉头紧皱拥着张蝉。


    像母亲一样伸手拂开她鬓角的碎发,摸了摸她的脸颊,仔细温柔地打量着她。


    这一刻,月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松开手,看着张蝉的眼睛。


    她惊道:“姑娘,你,你能看见了!”


    张蝉心中莫名有些酸楚,她笑着点头,“我能看见了,我的眼睛好了。”


    月娘若有所思,她看着张蝉,还没来得及替她复明高兴,当即就变了脸色。


    她急道:“姑娘此刻突然出现在盛京,怕是二夫人又会对你不利。趁没人发现我进去拿点银子,你带着钱赶紧离开,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月娘一不问张蝉当初是如何从落梅山口脱身,二不追问张蝉的眼睛是如何恢复如初。


    她现在只担心林氏若是知晓张蝉还在人世,必定会再次设计陷害,心里只想拿些自己的体己钱赶紧送她家姑娘离开盛京。


    张蝉阻止她要回去拿钱的动作,郑重道:“乳娘,我回来并非是为了拿钱离开,之后在外头躲一辈子,苟且一生。”


    “可你......”月娘声音哽咽,想到今早林氏的试探,更多的是为张蝉的处境担心。


    寒风吹开张蝉身上的斗篷,她静默半晌。


    张蝉心里知道按月娘的性子,一定会让她离开盛京,躲过那些腥风血雨,从此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她淡声道:“我回来,是向那些人要债的。”


    月娘看着张蝉。


    正如她刚才所言,张蝉长大了,她的眼里有坚定,有坦荡。


    她问心无愧,并不害怕。


    除非她今日真的死了,否则在这世上,谁都不能阻止她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