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此刻悬于半空中的月亮却比十五的还要圆上不少。


    被怪异气氛萦绕着的树林风雪交加，偶尔还能闻得几声夹杂在巨大风声里的阵阵哀嚎，乍一听恍若误入某种凶案现场。


    与迷雾仅有拳头距离的宋淼将扬起的下巴收回，面向已经来到她身前的许许多多道人影——


    瘦弱的，佝偻的，笔直的，年轻的，以及不再年轻的。


    几乎每位女性怀中都抱着一两位女婴，甚至身旁还漂浮着许多道泛着暖意的灵魂碎片，天然生出的屏障使得她们在青天白日之下也能自由活动。


    女婴们脸上一致的是笑容酣甜，无不透露着她们此刻已经进入甜蜜梦乡。


    注意到宋淼正在看向这边，这群灵魂碎片下意识便提起警惕，迷雾眼见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更加浓厚。


    像是一群炸毛的小猫。


    一股凉意顺着宋淼的后背爬上头皮。


    就在这时，为首的女人抬起手臂来，轻轻抚过身旁的大片空气，声音轻柔又苍老：“别担心。”


    在她的视野中，宋淼那双眸子尤为澄澈，就仿佛身前这道浓雾形成的屏障无法遮住她的视线。


    “她是江医生的朋友。”


    魂体们一边使劲蹭着女人的手心，一边在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以示疑惑。


    “你们当中大一点的孩子应该是见过江医生的，我说的江医生就在那里。”她朝江好那边的方向扬起下巴，“怎么说呢……”


    “你们可以喜欢她。”


    宋淼闻言微怔，抬手在虚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符箓吸引了她们的视线。


    女人与宋淼目光相接，在无声的对视中表达出对此的疑惑。


    宋淼没有作声，精神高度集中于手中灵力的运转。


    “哗——”


    而下一秒，成型的符箓往她们身上打去，浮于空中的金光顿时化作一片虚无。


    已经近乎消散的魂体们身形忽地停止虚弱下去，而是重新依靠着符箓产生出来的力量开始凝聚起来。


    她们本该继续流逝的时间在此刻暂停。


    宋淼没有过多言语，目的达到之后双手便重新垂在身旁。


    面对这种存在形态已经不太稳定的魂体，若是她不在此刻出手干扰，只怕这样耗费下去，真的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灵气是世间万物复苏之源。


    而灵力作为它的衍生物，在宋淼用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的时候，对鬼魂同样可以达到滋补破碎魂体的效果。


    玄门还有另外一句广为流传的话：“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从前宋淼不能理解。


    在面对妖魔鬼怪大肆入侵玄门之后，她更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极度嫉恨它们的存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师弟师妹们惊异于从前读书一起偷懒的宋师姐一改往日作风，只敢趁着课间偷偷拉着她问话。


    一群豆丁大的孩子聚在一起。


    师妹双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问道：“师姐！你再这样用功下去就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上课了，听说教习下一道术法的宗主很严格，睡觉不看书的话要用睡觉时间打坐修炼！”


    宋淼抱着书本看她，单手支着下巴，思绪还停留在方才所记术法的内容上。


    “可不是嘛！”师弟叉腰点头，蹲下身子将宋淼身旁的师妹往另一边的空处挤过去，“听说等过几年还要独自下山捉妖，上次我看见宗主从山下回来，还带了个浑身是血的妖怪回来！”


    “而且现在还住在后山那处呢，我现在都不敢靠近那边。”


    宋淼一愣。


    诸如“为什么要带妖怪回来”“妖怪明明都是坏的不是吗”的话哽在喉间，那个血腥的场面又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


    另一个师妹又摇头晃脑地开口，表情看起来不能够理解这种做法：“是因为那个妖怪难对付到需要带回来吗？“


    “非也，非也。”


    说这话的师弟老神在在地从地上站起来，还故意将语调放慢，以此提起大家的好奇心。


    宋淼抬头看他：“为什么？”


    面对他们充满好奇的目光，师弟昂头轻咳一声，朝四周看看确认没人之后，这才压低声音终于回答：


    “我也不知道啊。”


    宋淼不客气地笑出声来，气到想直接一脚将眼前憨厚老实的师弟从学堂里踹出去。


    显然其他人也这么想。


    院内众人缓缓起身，迫不及待地转了几下僵硬的拳头。


    “诶！”


    师弟匆忙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看着面前对自己来势汹汹的众人，紧张吞咽口水：“……那我都说了我不敢靠近那里，怎么可能会知道嘛！”


    “我警告你们，玄门可是禁止斗殴的！你们敢碰我一根头发我就告诉宗主们去！哎哟能不能别打脸……宋师姐别走！”


    “哎呀我错了……”


    后来宋淼才知道，后山那处住所专门用来安置需要修复魂体的鬼魂。


    因此玄门专门开辟出一门新的课程，所学为如何帮助普通鬼魂修复死后形象。


    这类任务不收取任何费用，只为积攒自身阴德。


    譬如有位村里夜半遭遇猛虎闯入家中，被开膛破肚而死的人，魂体需要进行缝合修复，最后安心步入轮回。


    又有坠崖而亡之人，死时曾被摔得面目全非，更是需要动用大量灵力恢复生前面容。


    思考到这，宋淼收回思绪看向眼前。


    魂体们莫名感受到周身涌动着的能量，兴奋之下则是更加努力地往女人们身上靠过去。


    仿佛可以感知到什么，魂体们像在试图能多多感受女人们的温暖，哪怕一秒。


    “咯咯咯——”


    林中重新响起若有若无地欢笑声。


    她们并非需要普通的形象修复，像魂体上这种不可逆的损伤无法逆转，只能通过灵力延缓达到一定效果。


    而此刻乖巧坐在宋淼身后围成圆圈的嘉宾们脱离镜头之后，神情上是没有任何表演痕迹的动容。


    “呜呜呜！”


    哪怕是一向神经线条粗大的导演更是和摄影师搭着各自的肩膀哭到鼻涕连着眼泪。


    即便是在突如其来反季节下雪的陌生树林中，面对这些不惧白天而正常活动的鬼魂，和这些罪恶多端失去理智的村民们——


    坦然地，


    岸上的人们不得不承认在明白事件始末之后，内心已经生不出丝毫的惧怕之意。


    ——是同情吗，或者是气愤。


    不如确切来说，应该是两者并存。


    周遭紧张压抑的气氛近乎消散，哪怕是穿着薄外套坐在零下的环境里，体温却意外地一直保持在正常状态。


    “如果，如果我们报警的话——”程度雪紧攥着衣服袖口，唇色此刻重新恢复鲜红，“和警察说明案件始末，是不是可以将他们全部抓起来判处死刑，还她们一个公道？”


    话音落下，她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切实际，神情再次变得僵硬。


    死去之人无法开口。


    而宋淼算出来的一切更是无法作为证词，即使这满山里尸骨累累，背后需要调查起来的又太过复杂。


    于是回应程度雪的只有沉默。


    沉默漫长到村民们的哀嚎近乎消散在狂风之中。


    宋淼抬头望天。


    漫天飞舞的雪花落了不少在宋淼的肩上，但现在雪已经停了。


    说明在江好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和在这里被拐来的女人们已然达成共识。


    一旁的江好呼吸平复，此刻没有再需要黎尽欢她们的搀扶，她看向宋淼认真点点头。


    宋淼边动用灵力在乾坤袋中摸索符箓，边将那两位奄奄一息的男嘉宾带回岸上，他们身上贴着符箓，整个人看起来好不狼狈。


    “！！！”


    导演这才记起有这两位祖宗的存在，连滚带爬过去确认还有呼吸后，终于松了口气。


    目光微移，宋淼皱下眉头，双手又迅速在河的四周布起小型法阵。


    哀嚎声这才停止下来。


    宋淼语气平淡：“他们现在生命体征已经勉强稳定下来，至于以后造化如何，和你们如今所为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音量不大，但是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清话里内容。


    站在雾中的女人们有些在低头哄着怀中睡得不太安稳的女婴，有些是轻柔抚摸空中破碎的魂体。


    出奇一致地，她们没有任何异议。


    楚晚晴有些愤怒地朝前方的河面往去，神情变幻不可思议：“这群人渣……以后难道还可以正常生活下去吗？”


    愠怒的情绪浮起在岸上几人的眼中。


    他们虽然没有见过被拐来的女性长什么样，但是在那河底泛着亮光的白骨长什么样可是历历在目。


    更愤怒了！


    甚至暗暗在心里希望他们可以来一场意外全部去世。


    宋淼歪了下脑袋似笑非笑，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转身看向江好：“你还好吗？”


    江好直起身子露出笑容：“有你下的法阵护着我，白日里行动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宋淼点头：“你还有什么想和她们说吗？她们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


    她说的实话。


    大量鬼魂因为怨气强行留在世间，并且因为试图复仇布下诅咒。若是真的村民们全部因此丧命，她们下去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由于诅咒正在应验的缘故，她们身上剩下的怨气会使她们无法继续在世间生存太久。


    江好怔住片刻，没有犹豫地看向身前那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


    因为时间紧迫，找到她们的时候她只能匆匆表明来意，其余的话没有再多说一句。


    但是现在……


    江好抬首对上她们的视线。


    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


    “可以再次见到你们，我很开心。”


    “有点好笑。”她们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怔住片刻后不约而同失笑，“我们居然会用变成鬼的方式重聚在这里。”


    江好心绪复杂地瞥过宋淼。


    她也没想到，原本只是想跟着宋淼出来见见世面，结果恰巧回到这个死后还能经常梦到的噩梦之地……


    因为弄丢地图的缘故，她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上山路径，而村民也几乎不会下来城镇。


    “对不起。”江好又说。


    为首的女人闻言咬牙切齿，曲起手指就给江好的脑门重重敲击一下：“你这就过分了！”


    江好吃疼地捂住额头，对她的这个反应是满脸疑惑。


    而身后那些熟面孔也纷纷开口斥责她不够义气而且过分，诸如此类的话顿时使得她有种自己身在菜市场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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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好热闹。


    江好张嘴正准备继续道歉，就见女人重新别回脸时已经满眶泪水：“我们没有怪过你。”


    说完这话的女人双手掩面。


    身后其他人纷纷往江好身边走来，却有不少人刚靠近便嘻嘻哈哈地揽住她的肩膀，将方才沉闷的气氛尽数打破。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会抛弃我们自己离开的人！”


    这是道轻快的声音。


    宋淼收回视线，扫了眼这道声音的发出者的长相，发现恰巧是刚来这里试图吓人的那只鬼。


    她还在挠着头，看着十分乐观。


    “就是就是！哪怕你是真的抛下我们独自离开的，那至少这里又少了一个受难的人，我们也同样会很开心。”


    又有江好认识的朋友开口。


    眨眼又是另一副面孔：“话说你实在太不给我们长脸了吧？逃跑路上居然能倒霉到出车祸，你变成鬼的样子好像还挺滋润啊。”


    江好愣了一瞬，道：“……我也觉得我那天实在倒霉。”


    她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许多手臂，鼻间酸涩，等到聚在一起将各自经历的事情说得差不多后，顺手用袖子擦干满脸的眼泪。


    “你这个朋友很厉害。”为首女人已经平静下来，脑子正在飞速运转，“但是她这样和我们解释其中利弊，并且阻止那些人身上继续出现溃烂，难道不需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吗？”


    毕竟天上不会掉馅饼。


    她没有刻意压低这句话的音量，并不避讳宋淼可以听见这段对话。


    宋淼眨巴眼睛：“江好经常在家帮我做家务，这些就当作是她帮你们付出的代价吧。”


    更何况待她们安心步入轮回之后，周身消散的怨气预计能顶她直播一个月攒下来的功德，对她早日得道大有益处。


    江好习惯了她的直白。


    但是内心却明白宋淼所做已经超越普通接委托的范畴。


    看着身前热闹的女人们，崔智满意地伸展五指晃了晃：“这次果然没白来。”


    他从前就听江好说过这段往事，在这番景象之下更是忍不住生出诸多感慨来。


    站在岸边的宋淼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回首望去，发现这会两位男嘉宾已经因为过于害怕而陷入昏睡之中。


    总之大限未至。


    其余的人都坐在地上默契地缄口不言，仿佛察觉不到宋淼在与谁对话一般，眼神坚定到像一个唯物主义者。


    “那个……你刚才说时间紧迫，”其中一只鬼魂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是指我们没有多少时限在世上了吗？”


    宋淼若有所思道：“差不多吧。”


    闻言，许多鬼魂的神情都变了变，望向地上苟延残喘的村民时不甘的情绪尽数外露。


    一向温柔的江好同样如此。


    哪怕是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她们其实也愿意以此为代价，换掉害她们到这个下场的人的全部性命。


    但宋淼仅用一句话便劝住了江好，以及她们：


    “我对这种做法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但是她们或许应该记起来，那些孩子同样参与其中。”


    这句话当时立即就让她们放弃这个继续下去的念头。


    可是不恨，很难。


    而现在距离复仇成功临门一脚的感觉更是让她们所有人如鲠在喉，连带着怀中原本睡得安稳的女婴睫毛都开始出现轻颤。


    宋淼没再多言，闭上眼睛沉思片刻，随即转头看向树林远处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下一秒，那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剧烈的车轮摩擦地板发出的刹车声音，伴随着几道车内人员的惊呼：


    “我靠——”


    “啊！雪地开车太容易刹车失灵了……”


    “泥巴的这什么鬼天气？”


    岸上所有人和非人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注意，扭头看去时惊讶发现过来的是节目组的那几辆车。


    它们开到实在狭小的地方时才终于停车。


    大家这会或多或少有点难以反应过来，与身旁的同伴干瞪眼几下之后，终于手忙脚乱地朝那边挥手：


    “这里这里！”


    摄影扯着嗓子喊得尤为卖力。


    闻言，车内的人这才赶紧熄火下车，还不忘火急火燎搬着一堆摄影器材顺带按下启动的按钮。


    导演此刻哪还有什么拍摄的心情，看着已经快速怼到昏迷不醒的两位男嘉宾脸上的镜头更是怒火冲天。


    于是——


    镜头一巴掌，工作人员更是两巴掌。


    莫名胳膊挨了两记巴掌的工作人员诧异回头，纳闷看着眼前这幅莫名其妙的混乱场景。


    导演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器材，看着皱眉懵圈的工作人员气到呵呵笑：


    “这段就不用拍了啊！反正拍了也是要删的。”


    他们现在这种狼狈模样，再加上这些灵异事件的出现，发出去说不定还能落得一个对家耻笑、官方封杀的下场。


    炒热度也得节目在才能炒。


    摄影压着激动的泪花，堪堪从这堆耀眼夺目的宝贝上面移开目光，下一秒又看清车上下来之人的人脸——


    “你们带来的这些叔叔阿姨是谁啊？”


    看着这群沧桑的陌生面孔，他心里直泛嘀咕。


    见状，宋淼微眯着眼：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