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章

作品:《但为君故

    因吴王傅晨有意求娶左金吾卫大将军家的女郎,是以傅祯恩允其于家修养,却也没有立刻罢了这位大将军的职,既是回避了亲王结交军将之嫌,又是天子的恩宠。是以,这一年来,左金吾卫一直由本卫的将军掌事。


    然而本次为天子监药的大将军中,缺了这一位。


    他已在宫外修养,又已有一年不曾理事,此刻再去宣召,既耽搁时辰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裴翊和郑得有此思虑,媛媛便也无其他异议,便就依了。


    待疏肝理气和健胃的汤药煎成之后,尚药奉御和殿中监依规矩尝药,放在暖瓶里温着之前,王顺却开始犹疑。


    他有意和媛媛说:“殿下知道的,历来天子进药,还需皇太子尝药,这也是尽人臣之礼。或许……或许殿下应请皇子至御前尽孝。”


    国朝尚无皇太子,却有皇子,圣躬不豫之际,即使皇子年幼,不便于御前侍疾尽孝心,终究是个焦点。


    皇子生母已薨,养在皇后膝下,而门下省的长官国舅郑得又与皇子生母同出一门,即便有中书令裴翊忠心今上,可天子如今仅有一子,这境况就变得耐人寻味了。毕竟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人趁机生出奉未来之主的心思。


    而殿内之人不知道的是,媛媛和喻柬之乃同门师兄妹,一旦这层关系捅出去,只怕喻柬之会被立刻罢职,千牛卫也不能去“拘禁”其余十二卫的大将军了。


    王顺配冠一个贤宦的名头!这个时候要把所有危险的可能围在紫宸殿内。


    可是媛媛依然十分恼火。他不提这话,这么紧要关头并不会有人想到这点,可是只要说出口,便是把鹦奴架在火上烤。他不来,往后会被有心之人攻讦其不孝,他来了,将来或许又生出蓄意争储之嫌!


    不过,她在思虑之后却也明白了这么做也是为她好,细节之处做到位,才不会有破绽。是以她那句“皇子年幼,怎能尝药”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抱皇子来。”


    保母捧着鹦奴的几样玩具和一套衣裳候在殿外,傅练则领着鹦奴进了殿,甫一看殿内情景,众人面色个个如丧考妣,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媛媛接过鹦奴后,只跟傅练说:“六郎先回去。”


    傅练不明所以,却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到底是没说话,便退了出去。看见郑得,拽着他胳膊问:“舅舅,到底出什么事了?”


    郑得忙牵着他的手往外去了,一边走一边又与他说着什么,傅练就乖觉地走了。


    鹦奴似是也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紧紧搂着媛媛脖子,低低道:“嬢嬢,我想回去,嬢嬢带我回去吧?”


    媛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鹦奴不肯依,媛媛不得不多费了些唇舌,许了平日里不肯准他的事,这才让他点了头。


    而后媛她又冲王顺道:“王中官,皇子近来在此侍疾,由你照看,尝药的事,由我来,不知妥帖否?”


    王顺哪敢担皇后这一句话,尤其皇后的法子既让皇子免受谴责又能避开被人说成抢夺皇太子应尽之事,便是周全,他自然不会有异议,忙弯身道:“殿下之心,一片赤诚。——仆一定仔细侍奉皇子。”


    媛媛尝药之后,那预备进御的药就煨在了暖瓶里。


    栖凤阁的钟楼响起时,就到了关宫门的时间,裴翊和郑得离开了紫宸殿,却都没出宫,也没回自己的值房,而是留在了紫宸殿的配殿延英殿。尚药局的人自然留在紫宸殿以备随时伺候圣驾,至于那些得知了圣躬违和的十二位大将军,则全部被“拘禁”于延英殿,理由却是,尚药局要依圣躬具体情况调药,宵禁之后不好走动,因而请诸位大将军一道等候换方的消息。


    戌时,王顺又换了几样清口的小菜过来,恭谨地冲媛媛道:“殿下请用些膳食吧。”


    媛媛摇头:“吃不下。”


    “殿下心忧陛下,却也得保重贵体。”王顺担忧地道,“便是陛下醒来,往后将养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殿下这么熬着,不出三日就会……殿下想想皇子,他睡前还在喊嬢嬢呐。”


    媛媛正为他提议让皇子来紫宸殿这事生他的气,这会被他一提,当下就甩给他一个冷眼!


    她颇为心烦意乱,对这等级森严又实在没甚人情味的地方感到难过与惧怕,然而她占着皇后的位置,难过和惧怕也无用,只能逼着自己去面对与接受。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仅有鹦奴养在她身边,从前她觉着他可怜又可爱,而她也的确喜欢他,自然而然要好生待他,直至方才,她才意识到,将来这宫里还会有其余皇子,或许这些人会为争储闹得头破血流,甚至赌上一生,而她只要不死,便脱不开这场豪赌。


    可她能指望的,也只有鹦奴。


    他还那么小,就被拉出来当做了筹码,这不免让她心惊又心疼。


    此刻她忍不住道:“王中官有这功夫,不妨祈祷上苍保佑陛下尽早醒来。”


    他醒了,她就不必留在这里担惊受怕,也不必真真切切去品尝这锦绣宫墙里的诛心之举。


    王顺知道她是个有脾气的人,这会见她似有恼意,也不敢在劝,便让冯全把膳食撤了,又嘱咐他先热着,别是她夜间忽然饿了不能及时供应。


    论理,有他们这群御前的人在,根本不需辛苦皇后给皇帝守夜,可皇后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也无人敢请她移驾。


    王顺到底是不忍见她这般,她再有个意外,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犹豫几次,他终是请她先到次间暂歇。


    现下熬一个夜,她能撑住。王顺不好再劝,就给她搬来一个软枕,勉强能让她缓解一些疲劳。


    夜深了,媛媛的困意渐渐漫上来,即便是有心醒神,终究疲惫,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王顺等人也因白日里经历了一遭惊心动魄,在体力不支中或犯起了迷糊或打起了瞌睡。


    那殿外守着的喻柬之倒是和千牛卫的兵,打着十二分精神,一直没合眼。


    他记得嘉定元年的时候,傅祯也因忧思过大病过一场,只是那时太皇太后还在,倒比眼下的情况好上许多。


    年轻的皇后在效忠她的君王,担心她的丈夫,慈爱她的儿郎,忧思她的艰难。


    他能做的,除了效忠他的君王外,能帮到她的,仅仅是让她知道,他与她有共同的君王,他和她站在一起,愿她能稍稍心安。


    铜漏滴答,刻有时辰的沉箭有条不紊地下移,已经到寅时了。


    榻上有轻微的响动,傅祯疲乏地睁开眼,被殿内的残烛一晃,分外不适。


    他欲叫人,却是无力,伸手往榻边一摸,就触到了媛媛的头饰。


    他下意识去看,她正侧趴在他身边昏昏睡着。他这才回想起之前的事,皱着眉缓了缓,依然觉着胸闷。


    他清了清喉咙,抬手去推她手臂:“皇后?”


    连着叫了几声,媛媛终于一个猛动,迷糊着醒来,看到他睁着眼,困意消了一半,下死劲打量他,确定自己没有做梦方惊喜道:“你醒了!”才说完这一句,声音就发了瓮:“吓坏我了……”


    这是好事,她眶中却忽然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泪珠。


    傅祯皱着眉道:“朕这不好好的吗?你哭什么?”


    媛媛垂了眼,咕哝道:“谁哭了?”


    傅祯轻轻点头道:“好好,你没哭,是朕眼花了。”


    媛媛的泪水却止不住了。


    他说得倒是轻松,却不知她方才经历了什么?那帕子上的殷红已惊得她头晕目眩了,看到他原本好好的人忽然呕血昏迷又吓得她六神无主,若非请来郑国舅拿主意,她怕是早就乱了阵脚,吊着精神强装镇定了半晌又被王顺的话怄得心口疼……那一刻她恨不得她替他受这一遭罪,而不是被推着去扛近乎生死存亡的大梁。


    他面对朝臣尚且应付得辛苦,她一个后宫女人料理些琐事尚可,骤然被拎出来预备去堵前朝的悠悠众口,她不怕才怪。真像王顺担忧的那般,她和鹦奴会成为别人手里的木偶。


    她从前那么喜欢他,哪怕他心思不在她身上,她依然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享受着他给她的一切尊荣,便就做不到看他受罪。她提着一口气盼着他好,终于看他醒来,又是激动又是惊喜还有劫后余生的侥幸之感,却不想这些情绪在这时咕嘟咕嘟焖成了一股浆糊,以致她不管不顾地哭成了一枚妥妥的怂包。


    傅祯看她大有决堤的架势,就说:“你哭起来真不好看,尤其趴着睡觉,左脸都压出褶子了。”


    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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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他的话一激,手里的帕子就甩到了他胸前。


    傅祯摸到她的帕子,支着手肘道:“朕实在是没力气,你自己擦吧。”


    她扯过帕子后反而向左转了转,他就看不到她左脸上的压痕了。而后,她垂着眼睛平复了几个弹指,这才扭头要叫人。


    冯全早就听到声音了,而后喊他师父,王顺揉着眼睛就要上前,又被冯全一把拉住,连带上秦通,三人做贼似的看了一场不大成型的嘴硬的戏。


    王顺对上媛媛那双红眸,立刻一拍脑门:“哎呦,陛下醒了。”说着就催促秦通道,“快去请王奉御给陛下请脉。”又指挥冯全道,“你去传膳,陛下指定饿了。”


    他则溜溜地去端药了。


    尚药奉御提了精神入内,一番望闻问切后,面上不显,内心却没敢放松,圣躬积劳成疾,情志失调,除了静养外,还要疏肝理气,不过这不能光靠药理,需得从内改善。


    傅祯如此,全因他过分忧思太皇太后所致。


    十来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好年纪,然因先皇后和先帝却接连崩逝,他尚未从悲痛中缓解过来,便又被迫参与到与权臣制衡的游戏中,这期间,仅仅有他的祖母对他呵护照顾,关怀备至,却不想,他没在老人家跟前尽几年孝,又穿着一身白为她盖了棺。


    媛媛心疼他,也正是这点。她很小就没了母亲,她就更能体会和理解他的心情。


    说他幸运,那是他年纪轻轻便御极登顶,而这背后的残忍便是,他很早就成了一位孤家寡人。


    他是天子,更是个人,肉身凡胎,有七情六欲。


    他会期待得到亲人的关怀,也会盼望得到师者的夸赞,更会得意居尊夷夏带来的风光,却也免不了恼恨臣卿的不忠,怜悯子民所经受的苦难,以及去思虑一些不愿亦不忍使用的手段。


    既有忧思,必生彷徨,易遭反噬。好在此时他终于记起,祖母临终前对他的嘱托里,还带着提醒。


    ——皇后乃皇帝结发之妻。


    兄弟姊妹长大了,或娶妻或嫁婿,会渐渐离开他,只有妻子是他迎进来的,是个能和他始终站在一起的人。或许这个提醒在去岁冬季就生了效,连带他面对那不常见的儿子都能多几分柔和。


    他知道她在意他,而他,也应该在意她。


    傅祯简单用了些膳食,不一会,媛媛给他喂了药,又服侍他漱了口。看他尚有几分精神,她便与他说了裴翊和郑得得知圣躬违和,已决定取消明日的常朝。


    傅祯不置可否。


    虽不想过多打扰他,她也不得不和他说:“除左金吾外,诸卫大将军尚在延英殿等候为陛下拟方和药的消息。”


    傅祯“嗯”了一声,随即道:“明日开了宫门,让他们各回衙署。”


    “是。”


    说到关键之处,她就跪下来请罪,以一封手书调动了他的亲卫。


    她信得过自己的师兄,着急害怕之际,就疏漏了一些禁忌。她所触及的地方是权力的顶峰,并非邻里街坊之间的互帮互助,能凭着脸面去讨人情。好在郑国舅能请她写一封手书,尽管非常之时要行非常之法,可她却逃不过僭越的事实了。


    傅祯仔细打量着她垂下的眼睫,没说话,而是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媛媛抿着唇再次坐定,至于鹦奴也来了紫宸殿,她却没说。这个时候不宜说敏感的话题。


    媛媛又看了铜漏,快到寅正了。既取消了常朝,又有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和群臣费口舌,那紫宸殿就不会被叨扰,他能安睡的时辰也长些。


    王奉御说了,圣躬要静养,且得仔细养。媛媛不敢怠慢,便催着他继续睡。


    他却说:“皇后,你上来。”


    媛媛郑重其事道:“妾是来侍疾的。”不是来侍寝的。


    “你眼睛都熬红了。”


    这倒不是熬出来的,她那双眼睛是方才哭得稀里哗啦才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傅祯身上乏得很,自知拉扯不动她,便拍了拍榻上褥铺,催她:“上来。”


    方才她一通哭,只擦了把脸,更别提暑天里惊忧出来的那一身汗了。他病得糊涂不在意,她却嫌弃自己。


    媛媛垂着头道:“妾没沐浴,不便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