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从没有这样热闹过。


    卫时雨亲自带人收拾布置，晴红和翠屏飞来飞去的给她挂灯，小河拿着阿娘自制的焰火在院子里燃放，小鹿跟在后面，倒被吓得一惊一乍。


    管事们忙活着洒扫，被卫时雨指挥的团团转。连杨顺都不能幸免，在房顶帮着支了个帐篷。


    “你是打算在这里过夜？”


    “不啊，喝喝酒，赏赏雪。”


    夏停云连连摇首，“不，你是眼红公主府的房顶。”


    卫时雨那日和夏停云去公主府，才进了府门便瞧见有两个人依偎在房顶上看月亮。


    二人当即止步，卫时雨感慨道：“这么多年边关冷月，公主独坐时，想必霍大侠一直在背后守着。”


    听闻旧日的兰覃国君荒淫无度，妻女无数，安平公主本是异族女，想来受了许多委屈。


    每当安平公主对月思乡时，守在她身旁的又是睡呢？


    或许是那兰覃国君，或许是身旁侍女，又或者独身一人。


    但绝不会是霍枭寒。


    大漠风沙十数载，两人近在咫尺，倾心相爱，却难诉相思之情。


    卫时雨不由记起宫中的贤贵妃，也不知哪个更令人心酸。


    “走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夏停云抬首看着房檐上的两人，他们肩并肩坐着，并不说话。


    安平公主在看天上的星子，霍枭寒却侧目看着安平公主。


    当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揽住卫时雨，“走吧。”


    “我待会便准备车马粮食，叫公主私奔去！”


    夏停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私奔？和谁私奔？”


    “自然是霍大侠，他俩苦哈哈的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公主总算脱离苦海，若还不能在一起，当真是没有天理了。”


    安平公主自归朝来便活像是被供起来的神女。


    老百姓尊她敬她，称她为救民水火的观音菩萨。


    可这泥菩萨却只能活在云端，在庙里被供奉，不配拥有人间情爱。


    单是兰覃求亲，便有人在背后撺掇着要毁了安平公主清誉，若她真要和霍枭寒成亲，还不知会被人骂成什么样子。


    莫说霍枭寒是个落魄的江湖客，就算他是王公贵族，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娶安平公主。


    卫时雨再次咒骂这吃人的世道，安平公主若再嫁，只怕不知多少人等着把她拉入尘埃。


    “是没有天理，要早做决断才是。”夏停云亦道：“等年后我便去求皇上，就说姑姑想念阿爹，要回乡去。”


    “陛下能应允吗？”


    “陛下若不答应，我便自承身份，一并辞官，侍奉姑姑归乡养老。”


    院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


    卫时雨坐在房顶帐篷里，抱着暖炉裹着斗篷，她看向漆黑的夜空，“下雪了，夏停云，真的下雪了！”


    夏停云递过来一盏热酒，“是啊，下雪了！”


    卫时雨饮了半盏，剩下的递给夏停云。


    夏停云却不接，就着她的手将酒吃了，“冷不冷？”


    “不冷！”卫时雨的脸红扑扑的，她兴奋得很，拉着夏停云问道：“你说姑姑是不是也在房顶看雪？你带我飞到公主府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夏停云笑道：“还不冷死你。”


    他顿了顿又道：“姑姑不会赏雪的。”


    “为什么？”


    因为父亲走的时候，天降大雪，姑姑在雪里抱着他哭了很久。


    后来姑姑去兰覃，也是个大雪天，他摔倒在雪地里，看着马车远去。


    他还记得，那时的霍枭寒骑马赶来，却被姑姑赶走，他牵着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肩上落了厚厚的雪。


    夏停云想了很多，但只说了句，“姑姑怕冷。”


    “哦！”


    卫时雨的眼眸亮如星子，她看着雪，眼睛都笑得弯成月牙。


    她也怕冷，可是她喜欢雪。


    夏停云揽紧了她。


    “你瞧，万家灯火！”


    卫时雨看着城中火光，“那是集市吗？哎呀，星星点点的，好漂亮。”


    “比天上的繁星还好看吗？”


    “当然，星月冰冷，怎么抵得过人间烟火。夏停云，如果姑姑离开了，你会难过吗？”


    夏停云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只要她能过得舒心。”


    卫时雨露出艳羡之色，“浪迹天涯，闲云野鹤，这样的日子，想想都叫人羡慕，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我明日就找陛下辞官！”


    “别胡闹了！”


    “没有胡闹，但当真辞了官，我们也走不脱这京城。”


    “为何？”


    夏停云指着秋林苑，“小河睡了。”


    他又指指隔壁的卫府，“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也歇下了。”


    卫时雨一愣，“你东扯西拉的说些什么？”


    夏停云却一本正经，“小河吃饱了吗？岳父岳母大人身子安好？阿姐有没有咳嗽？小鹿要许给哪个人家？怀远堂的病人们有没有银子吃药？还有那些姨娘，晴红，银杏。娘子，你放得下这些人吗？”


    卫时雨失笑，随即叹道：“看来我就是个红尘中的俗人，罢了，明日除夕，需得想想怎么热闹才是。”


    除夕那日，落了漫天的雪。


    卫时雨跑回卫府去，带着小河跟丫头们打雪仗。


    隔着轩窗，卫夫人整治了一桌丰盛的火锅，阖家人坐在那里赏雪涮肉，好不惬意。


    桌案很长，坐了十几个人。


    卫忠兴提起酒盏，只道：“大伙随意，吃饱了只管去赏雪，若困了自去歇息。”


    卫时雨欢呼一声，先饮了杯酒。


    爆竹声声，焰火灼灼。


    后院里热气腾腾，掩住了角落里的梅花香气。


    众人叽叽喳喳的说笑，有行酒令的，有喝茶赏雪的，有去踏雪寻梅的，也有去对雪吟诗的，还有人拿着瓮子去装雪水的。


    卫时雨半醉半醒，靠在夏停云身上，“我醉欲眠。”


    “眠吧眠吧。我守着你！”


    大年初一仍是去宫里赴宴。


    本来正当孟太后国孝，该当有些忌讳才是，但隆庆帝却置之不理，依旧叫人来奏乐起舞。


    连隆庆帝都不在意，谁还记得去岁殿上坐着的孟太后呢。


    隆庆帝志得意满，大赏殿上群臣。


    卫时雨见他他身旁的内监看起来忠厚可靠，甚至有几分木讷，便问道：“那是谁？”


    “新晋的内监总管，王为英。”


    卫时雨皱眉，“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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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得他？”


    “我听阿爹说起过，说他深得陛下信重，某些朝廷大员也要给他几分薄面，偏生他不愿结交群臣，让那些想要攀附之人很是头疼。”


    夏停云笑道：“岳父大人高见，陛下有意栽培他，如今陛下身边，最倚重的就是这位王总管了。”


    卫时雨叹道：“此人看起来大智若愚，应是心有成算，内监无人可依傍，无怪陛下要提拔他。”


    夏停云倒是一惊，“你也知道？”


    卫时雨冷笑道：“这有什么不知晓的。陛下疑心太重，就算是周大统领，怕是也不敢全心托付。朝臣结党，历朝历代都有，就算他们今日效忠，谁也不敢说明日如何。可内监就不同了，他们无依无靠，又无子女，能依傍的只有皇帝，若有朝一日陛下烦了，权利随时都可收回。”


    这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想当年李治为何要扶植武则天，只因他把权利交给太子便收不回来了，说不定还要给他复制个玄武门之变。但皇后就不同了，哪个皇后能做皇帝？


    当然李治失算了，武则天实在是个意外。


    “娘子高见！”夏停云赞道：“我来敬你一盏酒。”


    “好说好说。”


    两人正自笑闹，忽听隆庆帝问道：“怎么今日不见安平公主？”


    众人一愣，这位公主自归朝以来性情大变，在宫中就常躲清静，罕有赴宴。如今搬出了皇宫，又有流言蜚语，为避人口舌，更是极少和人打交道，常自闭门不出。


    因此今日隆庆帝一问，众人都愣住了。


    还是崔皇后先道：“帖子倒是早早送去公主府了，不过公主说病了，今日便未来。”


    “病了，可请太医看过？”隆庆帝口中这么问，眼睛却看向了卫时雨。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见到卫时雨都道，是啊，素日里只有卫时雨常去公主府请平安脉，本该问她才是。


    卫时雨早有预料，当即整衣起身，“回禀陛下，安平公主确实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隆庆帝皱眉，“病了？怎么会病了？”


    “陛下，人吃五谷杂粮，如何能不生病。何况公主在边境多年，受尽风沙之苦，早已亏了身子。”卫时雨叹道：“但公主此次病倒，还是因思乡所致。”


    崔皇后奇道：“思乡？公主不是已经回朝了吗？”


    卫时雨答道：“娘娘不知，安平公主是思念故去的亲人，每逢佳节倍思亲，眼下过年，人人都是合家团聚，公主却独身一人，哎！”


    崔皇后年轻，不知安平公主身份，那些朝中老臣却都记得当年高家满门忠烈！


    隆庆帝不语，看向一旁的夏停云，“夏卿，你可知此事？”


    “永安郡主同臣说过。”


    “那夏卿以为，当如何一解公主思乡之苦？”


    群臣愕然，不知隆庆帝为何要来问夏停云，高家一个人都没了，问他又有什么法子？


    夏停云回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当先问过公主。”


    隆庆帝眉间隐有怒色，“哦？不知安平公主何意？”


    卫时雨道：“公主说，她想回乡。”


    这倒是出乎隆庆帝意料，“回乡？”


    “正是，公主说自己并无寸功，却忝居公主之位，受朝廷供养，内心实在难安，想请陛下废去安宁公主尊位，送她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