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盈河畔，百亩蒹葭摇曳生姿，甚是壮丽；


    尤其现下秋风正起，更是漫天飞絮如霜雪，美不胜收。


    薛衍真急奔至此，却没心情欣赏美景。


    因为他在逃命。


    身后二三十个修行者紧紧尾随着，像是秃鹫鬣狗一般对他紧追不舍。


    远近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只要薛衍真稍有懈怠，这些人便会一拥而上将其撕碎。


    而这些人后面，还有更多的修行者远远缀着，从四面八方奔赴包围过来。


    其中有才入修行道不久的毛头小子，也有早入圣人之境的隐世前辈；


    有名门世家的佼佼者，也有寂寂无名的散修之辈。


    这些人来历繁杂，若一一去解说他们的来历，只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是从前和薛衍真素未谋面的。


    总的来讲，那是近乎整个修行界的名门世家，甚至一些散修，全都参与到了这场对薛衍真的讨伐之中。


    原因是因为，薛衍真“偷窃”了不死药。


    准确的说，是“偷窃”了不死药的药方，以及制药必须要用到的千年养神芝。


    不死药乃是太垣玄宗惜今上人李凝为了救好友佩兰居士于寻蒲所制，于寻蒲破境失败又身中奇毒，已经昏死多日 ，危在旦夕，


    身为他的好友，李凝当然是心急如焚，遍寻名医，尽阅翻典籍，耗费许久，才研制出来一道能救活于寻蒲的药方，并取名为不死药。


    却没有想到，这药方竟然被薛衍真盗窃走了，而且，连带着其中至关紧要的药材千年养神芝，也被薛衍真收走私藏起来。


    这叫李凝勃然大怒，忍无可忍，直接发了公函昭告天下，先是讲述事情原委，然后诉说自己悲愤情绪，最后顺理成章说出最终意图——


    那就是，诚邀天下修行者共诛此贼。


    佩兰居士是人尽皆知的慈悲心怀，悲悯天下之人；李凝亦是神姿仙容，仁爱万物，广结好友，时行善事，不但在太垣玄宗位高权重，整个修仙界也都美名远播，追随者众。


    薛衍真一下子得罪两个备受世人推崇的人，后果可想而知了。


    而更糟糕的是，薛衍真一向和李凝不合，处处针锋相对，李凝在修真界美名远扬，人人爱戴，那和他作对的薛衍真，不难想象，近乎于声名狼藉，人人嫌弃了。


    不过以往，大家也只是私下批判薛衍真的种种言行，碍于他的修为，并不敢真的当面找他麻烦；


    如今李凝一纸追杀令，算是挑起了所有人对薛衍真的不满，给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群殴薛衍真的机会。


    薛衍真不惧以一敌多的局面，但以一敌二轻轻松松，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以一敌百也能应对，以一敌千，以一个人抵抗整个修行界……


    薛衍真还真没厉害到那种份上。


    他做不到一个人对抗全世界，那就只能仓皇跑路了。


    从夏末至秋深，从西南山野到东北荒原，被接连不休围追剿堵三个月，其中不乏各路圣人助阵截杀，就算是神仙也难活。


    洞府尽灭，法宝尽毁，灵气修为也已完全耗空，被赶到这一大片的芦苇荡中，薛衍真已经再无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薛衍真已是强弩之末，眼看着再无一战之力，轻易就能将其斩杀，组织这场浩大截杀的人却没急着动手，而是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只让一群境界低微的修士打头阵，就是要慢慢折辱薛衍真。


    你薛衍真不是天赋卓绝自命清高眼高于顶谁也看不起么，偏要你死在一群蝼蚁手里，偏要你死在无名之地，偏要你死的天下一等潦草。


    可薛衍真难道就甘愿这样死去？


    踏空飞过漫卷芦苇，眺望重重芦苇后的辽阔长河，薛衍真心中又有新的主意。


    他还有一枚避水珠傍身，只是玄级法宝，能让人在水中屏气凝神十二时辰，除此外再无其他作用。


    但这已经足够，薛衍真虽然还没破境入断尘成圣境，却已经洞悉灵域连通之法，但旁人还不知道这一点——这正是他天赋奇绝的地方了，开灵域通地脉，这是圣人才能修成的秘术，他一个炼虚合道境，却能提前窥探奥妙，入伪圣人之境，这是任谁也无法想象的事情。


    若是旁人知晓天道偏向他到如此地步，怕是更恨他入骨。


    但那就不是薛衍真要考虑的事情了。


    薛衍真着眼当下，心中飞快谋算，只要没入眼前这条长河之中，沉入河水之中，然后开灵域转地经，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生天，届时就算是这群人气急败坏把整条河都封禁又或者洒药投毒，也无济于事了。


    然而就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的所有逃跑路线与想法，都被人完全洞悉，然后一一堵死。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


    薛衍真朝那条长河奔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他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漫天飞絮忽然如烟花绽开一样，朝四面八方飞去，空出一片澄明区域。


    飞絮散开后，一只灵箭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破空而来。


    长箭之后十数丈远外，黑压压一群人拥簇之中，雍容华贵的惜今上人李凝，手持光辉灿烂的长弓，仍维持着射箭的姿态。


    仰天争辉弓，射云诛日箭。


    仰天可与天争辉，射云连诛九日坠。


    设下标记后，能一箭追出三千丈，且不为风阻，不为雾迷，水火不侵，兵甲皆穿。


    乃是圣品法器一具。


    而被此箭标记后，炼虚合道境以下的修行者必死无疑，炼虚合道以上的修行者想活，也要看天命够不够过硬。


    用来对付薛衍真，勉强来说，不算大材小用。


    但前提是全盛时期的薛衍真，而不是现在连一群乌合之众都甩不掉的薛衍真。


    有人忍不住问：


    “惜今上君，薛衍真已是必死无疑，看他这幅跑路都跑不稳的样子，怕是炼气化神的修行者也能杀了他，何须请出这等圣宝，岂不是平白浪费修为？”


    李凝的双手发麻，灵脉激荡——越级使用这等法宝，仅仅一箭，就让他修为瞬间耗尽大半。


    但他不得不用，不用，薛衍真便要逃出生天，这一次的追杀又要功亏一篑。


    李凝屏气凝神，直直望着灵箭追去的方向，听到周围人发出的疑问，微微摇头，语焉不详的说：


    “你们不懂，对付他——只怕手段不够，法器太少。”


    ……


    距离的太远，薛衍真又早已经力竭，听不到那群人之间的交谈，也没那个心神去关注这些人的谈论内容。


    他神色专注，只看着眼前这只箭。


    若是全盛时期的薛衍真，躲开这一箭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情，但也不算特别难。


    然而现在的薛衍真，是精疲力尽，修为耗尽的薛衍真。


    他脑子里有六七种可以避开这只灵箭的办法，可实际上却是，他连动都没来得及动，那只灵箭就以不可阻挡的力道瞬间没入心脉，而后穿心而过，灵箭飞出的时候，带出漫天血雾，瞬间白如雪的芦苇被染红一大片，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贯穿身躯的伤口，不仅仅是鲜血流尽不止，是连灵台灵气也如细沙尽数散出。


    薛衍真按住潺潺血流的伤口，转身勉强奔出十几丈，便再没有任何力气奔走，眼前一黑，身形踉跄，一头载入到绵密的芦苇丛中。


    下一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薛衍真翻转过来，仰面向天，而后将他手脚全都死死按紧，不给他丝毫反应机会，便迫使他张开口舌，吞入焚灵灭魂丹。


    是叫他不但肉身死亡，还要他灵脉魂魄全都燃烧殆尽，绝无任何活命的可能。


    焚灵灭魂丹入口即化，立刻就如火一样沿着血液灵脉一路燃烧，薛衍真蓦然瞪大眼睛，双唇几乎紧抿成一条如纸的细线，牙齿间咬下一块唇肉，鲜血从唇角一点点渗出。


    痛！


    硬生生咬掉一块皮肉，焉能不痛。


    然而这点痛苦，比起来被活生生烧死的痛楚，却又微不足道。


    薛衍真岂止是面目狰狞，那是浑身经脉都扭曲起来，身上蒸腾雾气，皮肉也开始灼热起来。


    他倒是想压制这种被焚烧的感觉，可是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与灵气，只剩下一具空壳而已。


    见焚灵灭魂丹已经开始奏效，那些人才松开了压制薛衍真的手脚，散去一旁，旁观薛衍真挣扎的惨状。


    几乎是在被放开手脚的瞬间，薛衍真便本能的蜷缩身躯，又在芦苇丛中来回翻滚，眼前一阵昏暗漆黑一阵光斑闪烁，像是生命尽头，万事万物都归于一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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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彩浓稠。


    不知过去多久，体内灼烧的痛苦渐渐变弱，到了能够承受的地步，那是焚灵灭魂丹的药效逐渐削减，然而薛衍真的命魂也被灼烧的只剩余烬，他躺在芦苇丛中，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他感觉周围影影绰绰似乎站了不少人，但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仿佛一切都离他远去。


    薛衍真眼睛闭了又睁，总觉得耗费很大力气，在旁人看来，却只是眼睫轻颤。


    周围的人露出激动兴奋的神情，是为欢呼他的死亡，亦是为向李凝邀功求赏。


    人群散开，李凝漫步走到了薛衍真身侧，居高临下欣赏他垂死挣扎的惨状，心满意足后，才慢悠悠的开口说：


    “薛衍真，这是你第三次命犯我手，所以你死，是我仁至义尽，是你命该如此，明白吗？”


    ……


    ……是回光返照么？


    薛衍真竟然又听清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竟然又好像看清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微微抬起眼睛，看到李凝收起长弓，雍容华贵，一尘不染。


    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充满了轻视与嘲讽。


    薛衍真看不真切，他的眼前充满闪烁的光斑。


    他的大脑也已经无法思考，过去漫长的时间后，才拼凑完全李凝说的话。


    命该如此吗？或许是吧。


    不过是一个山野孤儿，三生有幸才得到太垣玄宗的青睐入门，结果却不自量力，妄图和天之骄子李凝比个高低。


    李凝出身名门，又天赋卓绝，且料事如神，谁都能看出来他未来有无限辉煌，谁不去巴结讨好他，只有薛衍真这个“不知好歹的蠢货赝品”，总是和李凝作对。


    和李凝作对也就算了，又在暗处处处模仿盗窃李凝的各种言行举止，李凝去什么秘境，他也去什么秘境，李凝去结交什么人物，他也跟着去讨好什么人物，甚至连闯秘境所携带的宝物，拜访别人所带去的礼品，都要跟着模仿。


    这岂不是道貌岸然画虎类犬的小人一个么，结果闯秘境次次落空，拜访高人也处处碰壁，怎么不算是自作自受，被嘲笑他是拾人牙慧的“李鬼”，也是活该。


    可薛衍真却心有不甘！


    闯秘境也好，结交人脉也罢，他都是经过一番思虑之后才做出的谋划，从未模仿过李凝的任何做法，然而两份过分相似的信物放在一起，就连他自己都无从解释为何如此巧合，又为何次次都能如此巧合！


    薛衍真自己都觉得，他好像是李凝的影子一样。


    甚至连这次救援于寻蒲的药方，也是薛衍真苦翻医书，遍试药草，千百次更改之后才得到最好的结果——薛衍真对李凝的圣人之名，从来都是嗤笑不屑，然而对于寻蒲，却是真正敬重有加，况于寻蒲对他帮助良多，自己绝不可能不管不顾。


    可是，当薛衍真千辛万苦自瘴气毒虫遍布的幽林中取得千年养神芝，出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去进行处理药材，就先得知了李凝共邀天下讨伐自己的消息。


    亲眼见到李凝公布出来的药方内容，不说夸张的话，薛衍真浑身血脉都仿佛结冰一样凉透了。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薛衍真这一次，是已经连辩驳的想法都没了，愤怒到了极致，便只想笑。


    或许天道就是如此不公，让他生而为人，便是来做衬托李凝的笑话一个。


    让他一生都活在李凝的阴影之下！


    如今，这可笑的一生，总算是了结，他应该感到解脱，轻松……但薛衍真却只有满腔怒火不得抒发。


    生命被燃烧殆尽之后，薛衍真晃了晃身躯，终于倒在茂密的芦苇丛中了断声息。


    他已经死去，双目却仍不愿完全闭合，直直的看向高空，是想质问天道为何非要这样作弄他。


    为什么，凭什么！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这冲天的怨气，在薛衍真的身躯向下重重倒在江边的时候，他的魂魄竟然向上飘荡到了半空之上。


    薛衍真茫然地飘荡在半空上，满腔残余的愤怒不满，全被讶异震惊代替。


    无论是射云诛日箭，还是焚灵灭魂丹，其杀伤力都不是一般法器丹药能够比拟的。


    任意一个都足以让人神魂俱亡，两个加起来，更是让人灰飞烟灭。


    所以……他怎会还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