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理奈的眉头微蹙。大概是第一次来的缘故吧。


    “好的，我会在门外等您，”那个工作人员拿出一串灰扑扑的钥匙，摸索了一会儿，便利落地将门打开了，她后退一步道，“请您尽快出来，期间门不会关上，请您理解我们的工作。因为死者的家属已经来过，所以在您看过后，我馆立刻就会对尸体进行火化了。”


    “立刻？这么快？”理奈问。


    “是的……因为是咒灵袭击……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尽力了，但……”


    理奈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一颗心沉了下去。


    推开厚重的门，一股凉意从脚下窜上身体，就像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身上迅速地往上爬。


    纱织打了个寒颤，圆润的指甲不住地陷进掌心，僵硬的跟在理奈后面。


    一股及其微妙的气味扑面而来，不香不臭，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点血腥和腐败的味道。


    惨白的光线下，入目是一面冰冷的储尸柜，一架钢床摆在房间最中央，盖着一面略有起伏的白布。


    理奈止住脚步，难得有些踌躇。


    她不着痕迹地想，是从哪边开始掀呢？


    近些的角，还是远些的？


    如果掀开那块布，是否就真的宣告了纱香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亡？


    不掀开，是不是就能想象纱香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


    她的眼睛有些涩，但还是缓缓上前。


    白布的手感有些粗糙，纱香就躺在下面。


    ……


    只一眼，理奈就不忍再看。


    头骨上半部分大面积粉碎，还能看见些血色。肉眼可见的是那道横贯头骨的伤口，似是被重物碾压。


    五官不大看得清，只从标致的鼻骨和下颚依稀还能窥见几份熟悉，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往下的胸部和腹部处是夸张的凹陷……


    纱织的泣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急促的呼吸，打破了室内死寂诡谲的气氛。


    理奈扯着嘴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面部肌肉，抬手擦过眼下。


    没有泪。


    ——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愤怒和恐惧。


    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多数人类互相伤害，所有咒灵伤害人类，少数人类祓除咒灵……


    人命不过朝夕就这样匆匆离去。


    在这个美好又扭曲的世界，明天和意外就像一体双面的硬币。


    在它落地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


    不会再有比这感触更深的时刻了。


    理奈想。


    她缓缓盖上白布，转身看向纱织，声音干涩：“你再看纱香最后一眼吧。”


    全身损坏至此，或许只有火化才能终结这具身体触目的伤痕。


    说罢让出位置。


    纱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失败了。


    她看着那架钢床，只觉得晕眩。


    如果当时她对纱香说不要走，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


    纱织在读小学的时候就被送进禅院主家了。


    她有一个严肃的社长爸爸，一个温柔的主妇妈妈，有穿不完的公主裙，喜欢的东西爸爸妈妈都会满足她。


    除了生活中有时能看到些奇奇怪怪的丑东西以外，一切都像教科书里一样完美。


    她是家里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后来，妈妈生下了一个弟弟。


    丑丑的，像个小猴子。


    但爸爸却很高兴。


    纱织站在旁边，知道自己不再独一无二了。


    弟弟很乖，带着小窝的手也只能抓住她的两根手指，还会呀咿呀咿的蹬着小脚，特别可爱。


    纱织想，她的裙子和娃娃都可以分弟弟一半。


    只是还没等弟弟学会走路，纱织就被爸爸妈妈叫到跟前。


    那段时间爸爸每天都皱着眉头，很苦恼的样子。


    他们说，带她去一个新的地方，她会喜欢那里的。


    纱织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妈妈眼睛红红的，爸爸说，纱织以后就会在那里生活了。


    纱织被一个陌生叔叔接走的时候说，我喜欢爸爸妈妈和弟弟，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吗？


    妈妈低头垂泪不发一言，爸爸只看着她说，好好听话。


    爸爸妈妈会来看我吗？


    当然了，宝贝。


    就这样，纱织来到了禅院，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和弟弟了。


    她和五六个女孩一起睡在简陋的小和室里，翻个身就能压到旁边的人。


    这里一点都不好。


    地板很硬，房间很小，没有热腾腾的三明治，也没有爸爸妈妈弟弟。


    每天学习端茶倒水，清洁洗衣，手上很快就长了层薄薄的茧。


    老师很凶，她想回家。


    得了空跑出去，但迷路了，被打了一顿扔回小和室。


    特别痛。爸爸妈妈从来不打她。


    躺着不知掉了多少眼泪，旁的女孩笑她，你怎么想的，进禅院当佣人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呢！你家里人把你送进来，就不会想着你回去！不然你进来这么些天，他们怎么不来看看你呢？


    就这样过了几年，纱织认命了。


    禅院外的日子就像一场梦，浸在水里发皱的手才是现实。


    后来她被调去照顾家主唯一的女儿，理奈小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纱香。


    她在一众女佣里鹤立鸡群。身材高挑，气质出众，一双杏眼顾盼生辉，不笑也叫人觉得温柔可亲。


    如果不是身上穿着下人的衣服，纱织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之人居然不是名门小姐。


    听说是外面的高材生。


    纱织心里不由得生出些羡慕来，又有些不可言说的嫉妒。


    果不其然，纱香被一众女佣排挤了。


    重活累活都分给了她。


    纱织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擦地，撞翻了木桶，不熟练地晾衣服，掉了好几次又重新洗过。


    讥笑有之，责怪有之。


    纱织却想，她在家里必然是备受宠爱的，如今却送进了禅院家当下人，想必心里凄苦。


    同是天涯沦落人，纱织不知道是在可怜她，还是可怜八岁的自己，不自觉的就走上前，帮她纠正做错的细节了。


    幸好那时候院子里的佣人多，纱织悄悄帮忙不会太出格。


    她总是能获得纱香感激的笑容和小礼物。


    两人的关系也日渐好了起来。


    原来纱香毕业于东大，那个纱香曾经梦想的学府。她想当辅助监督，但却被为禅院家做事的舅舅送进来当了下人……


    纱织越来越喜欢纱香了，不顾那些酸言酸语，两个人配合干活越来越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无数个晚上，她用目光默默描摹着纱香侧脸的轮廓，淡淡的眉峰，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冲淡了眉宇间的柔弱，薄厚适中的唇瓣。


    纱织不知道自己对纱香怀着怎样的心情。


    喜爱、嫉妒、怜惜、自卑皆有，酝酿混合在沉沉的夜，或许只有窗棂上洁白的清辉看得一清二楚。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直一直在一起，一起看着理奈小姐长大，一起备餐，一起冲茶，一起休息，一起变老……


    她默默祈祷这样的日子长一点，祈祷纱香不要有喜欢的人。


    “纱香，我们两世界第一好！一直当好朋友好不好？”


    “好啊。”纱香笑得很好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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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睛里像是有蜜在流淌。


    之后纱香就很少提起辅助监督的事了。


    可是，一切在纱香磕破了头后都变了。


    她还是对纱织温柔的笑，对纱织喜欢的菜了如指掌，会给纱织一个轻轻的拍肩。


    但纱织明白，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变了。


    她开始频繁地往小姐面前跑，还总是躲着她……


    纱织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惶恐有委屈，或许还有些愤怒。


    纱香越来越得小姐器重，她搬出去了，她说她没有忘记当辅助监督的梦想。


    后来的一切就像按了加速键。


    那次的分别竟成了永别！


    如果她在纱香磕破头后好好和她谈一次，会不会结局就会不同？


    如果她在纱香走前再挽留一次，纱香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她是咒术师，是不是可以杀掉那只咒灵，让纱香免遭横祸？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只是一个软弱的、阴暗的、被抛弃的失败者。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纱香的每一处。


    这里是额头，这里是眉毛，下面是眼睛，鼻子，嘴巴……


    可是纱香不会再突然睁眼，弯唇笑道：“好哇！看我抓到一只不睡觉的猫头鹰！”


    她向前伸出手——


    “二位时间差不多了，您们看……？”


    纱织被工作人员冷不丁出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手。


    她垂头对理奈道：“多谢小姐。”


    说罢便站至理奈侧后步，只是眼中积蓄的泪水却不断坠落，下颚不受控制的上下打着颤。


    ---


    回到禅院已经很晚了，草草吃过晚饭，理奈进入自己的书房。


    几本书并那个墨绿色的礼盒还摆放在案几上。


    她静静地站在障子门边看着，没有上前。


    这些东西昨天还待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手里，今天就孤零零的躺在另一个人桌上了。


    物是人非。


    缓缓看着这间书房。


    视线从桌面移向书架，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讲义，因为时常翻阅，不可避免的卷边了；书架旁边是一把木质凳椅，这是纱香常坐的位置，傍晚的日色格外偏爱此处，为她的眉眼染上橘调的暖；对面就是理奈自己的位置了，靠着墙，墙上挂着一副书画竖轴。


    理奈将这间不大的书房细细打量了一番后，才走近书桌拿起那几本书。


    封面极为简洁，工整的字体清晰明了的说明了整本书的方向，书脊有着印刷社的名字，想必是纱香亲自去书店里挑选的。


    她克制住自己继续翻页的动作，轻轻地放下了书。拿起旁边的礼盒，仔细的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个圆溜溜的大福，想起纱香去的的宇治，理奈已经猜出是什么口味的了。


    尝了一个，糯叽叽的外皮里是略带苦涩的抹茶味内陷，不甜不腻，泛着浓郁的茶香。


    理奈吃完一个接着一个，越吃越快，边吃着，却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才知道是流泪了。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咳、咳！咳！”


    一时不察呛着了，美味软糯的大福却像尖刀一般划过嗓子眼。


    “嗬——”


    理奈难受得眼泪直流。


    她想，这个大福一点也不甜。


    咸咸的，涩涩的。


    差评。


    一个盒子里本身就没几个，在理奈这么塞腌菜的吃法下就剩两个了。


    她愣愣的看了一会儿。


    就当留个纪念吧。


    她点开【背包】，选择将大福保存。


    【“？の宇治抹茶大福”×2，已收入背包！】


    “为什么是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