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夜谈

作品:《青史为聘

    夜空中疏星点点。


    桌案上的茶歇已撤下,只剩下潦草写着字的卷册。


    半夜过去,三人凭着记忆对卷册又进行了一番修修补补,梳理出东野案的始末。


    嘉平二十二年,五月七日,杨黛抵达京都。


    十日,入宫面圣。


    十五日,缠绵病榻的崔隆裕收到密函。


    十八日,写下抄斩的圣旨,由内侍温初贤传达给太子崔瑀。接着,十八日晚,崔瑀带领金吾卫包围裴府。


    二十日,崔隆裕越过三司会审,交由刑部除以极刑。


    前后不过一月。


    裴昭看了一会,还是将“密函”二字用丹墨圈了出来。


    诡异的是,不但密函毫无踪迹,就连当年被温初贤宣读过的圣旨,也下落无踪。


    楼双信皱眉道:“温家这么多年,除了贪墨,没什么异常。”他顿了顿,“韫晖,先皇病殁前,侍奉在侧的是你的母亲……会不会是她的问题?”


    崔珩应了一声,望着裴昭,眸光闪烁。


    他在问是否要把芳、菲娘子的事告诉楼双信。


    不等裴昭用眼神作答,楼双信便冷笑了一声:“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成了外人。”


    裴昭挑眉道:“你我都是替殿下办事,哪有什么外不外人。只是这事与阿娘有关,所以殿下询问我的意见,楼节度使,有什么不妥么?”


    她惦记着夜闯之事,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楼双信气得哑口无言,直到看着萧宛烟和菲娘子的画像时,脸上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他是真想不明白崔珩怎么会在乎这样一个人。


    神游半天,忽然想起在赤罗国和谈结束那日,崔珩收到京中密信时恍惚的神情。


    原来不是因为崔隆裕驾崩,而是因为裴家满门抄斩。


    他把自己丢在北安城,提早回了京都,约莫也是为了眼前这娘子。


    楼双信不知自己为何有些喘不过气。按理来说,崔珩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如今有了心悦之人,他作为挚友,应当庆贺才是。


    他默默端详了一会对面的娘子。五官虽然清秀柔和,但是眉眼间却有一股傲气,像极了当年的裴东野。


    武官讨厌文官的清高,文官讨厌武官的鲁莽,或许,这便是他和裴昭没有眼缘的原因。


    不对。


    他的未婚妻韩廷芳也是出身文官世家。


    他原来是单纯不喜欢她。


    裴昭拿素帕轻轻抹了抹嘴角,发现帕子是干净的,忍不住问:“楼节度使,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楼双信彻底回过神,“你们两个下个月要去鬼市?”


    崔珩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岭南这边,还是得从南荣哀身上找线索。”


    三人又聊了一些细枝末节,直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呼声,才发现竟已是五更。


    裴昭困意连连,便先回了屋。殿内于是只剩下两人。


    “接下来花毗国要入京进贡,岭南这边,还是得稍加防备。”崔珩整理起桌上的卷册。


    每年年关,花毗国都会派遣世子到京城送上贺礼。


    今年来的,是花毗国主南荣燕的幼子南荣祈,年方十七岁。


    楼双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这些事情,不必你吩咐,我也能做好。”


    崔珩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他,凤眼中映着烛火,染上些暖意。


    “看着我做什么?我在这,打搅你谈情说爱了?”


    崔珩听出他语调中隐隐的愠怒,无所谓道:“若我们真是在谈情说爱,怎会让你听到。”


    此话倒是在理。


    楼双信平复下心情:“韫晖,今年我不回京过年。轻燕还要托你照顾。”


    “好。”


    他犹豫了一会,又道:“既然你和裴小姐不是在谈情说爱,轻燕崇拜你许久……”


    崔珩脸上的笑容微凝,显是未意料到这番话。


    他眼尾上挑,质询的目光锋锐:“楼双信,你明知道我最厌恶被催着成亲。”


    楼双信笑了笑,语气柔和下来:“上个月韩二小姐给我写了封信,韫晖可知她写了什么。”


    “你们夫妻的私事,倒不必告知本王。”


    窗外已浮起稀薄的晨光。


    “并非夫妻私事。京中仕女集会时,有人说韫晖迟迟未娶亲,是因为不行的缘故。”楼双信继续道。


    崔珩眼中最后一点微末的笑意也散得一干二净,显是受到了冒犯:“楼双信,诽谤皇室,你知道是什么罪名。”


    “又不是我说的。”楼双信笑出了声,“可你的确时常面色苍白——对了,我听说岭南这边有一种药,可以……”


    “回去给你未婚妻写封信,让她把嚼舌根的人写出来。”崔珩打断他。


    “韫晖,你这样恼羞成怒,该不是他们说准……”


    “滚出去。”


    十二月刚到,楼双信便回了容州。


    -


    从城中去鬼市,照例要经过花容胭脂铺。


    裴昭的脚步又一次慢了下来。年末回京,带些邕州特有的香膏送人,倒是不错。但要事在前,她很快收回了目光,跟着崔珩到老板娘那里领了面具。


    之前来过,这次便轻车熟路许多。


    糊着红纸的四角宫灯在逢生堂的檐角下飘荡。堂内比上次来时热闹许多。


    药童引着他们往里走,走到最后一道帐幔后,出现的不是南荣哀,而是个中年妇人。


    裴昭怔住了,看向崔珩,他脸上亦闪过一丝错愕。


    “林堂主呢?”他问。


    妇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弄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半天,才道:“他那个负心汉,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估计,是和哪个年轻娘子私奔了吧?”她觑了二人一眼,“你们是来看病?银子交过了没?”


    崔珩将一张银票推到案上:“他何时走的?”


    妇人一边把银票收进抽屉,一边懒洋洋道:“约莫十日前?哦,你们谁先看?”


    既已交过钱,不看白不看。


    裴昭立刻坐下。


    妇人把了一会脉,道:“娘子少熬夜。其余的倒是康健。不必开什么药。”又看了一眼崔珩,“郎君面色欠佳。”


    也不管崔珩的拒绝之色,妇人按住他的手腕,道:“手脚冰凉。脉象嘛……”她笑了笑,提笔写了一张药单。


    崔珩看了一眼药单上的字,面色阴晴不定,之后两人的交谈,他已听不大清,只在想楼双信的荒诞话。


    等走出逢生堂时,看着裴昭手中的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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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忍不住道:“娘子怎么回事?还真信了?”


    “都交了钱,不拿白不拿。”裴昭看着药方,上面写的尽是肉苁蓉、仙茅、淫羊藿、杜仲等治阳虚的药,忍不住低声道:“韫晖多注意身体,补补气血。”


    崔珩脸色极是难看,过了半天,忽然一改表情,眉梢微微挑着:“没想到娘子这么关心我。”接着又笑着自己作了答,“差点忘了,你我之间,还有双生蛊连着。”


    “倒不全是因为双生蛊。”


    崔珩不由侧头看她,却见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眸问道:“这次还要去万宝楼么?”


    “不去万宝楼。”他答道,“去博乐司看看。”


    博乐司在万宝楼对面,虽然外面看上去不如万宝楼气派,但内里却金碧辉煌,别有洞天。负责迎客的小厮见了两人,立刻迎了上来。


    屋里刚结束一轮,六博棋盘边的胜者正喝茶缓气。旁边围观的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喜上眉梢。


    博乐司可“押”可“博”。


    押是作观棋者,猜对弈的两人谁会赢,不论交多少,对了得双倍,错了血本无归。


    博是作下棋者,赢的人获得场上所有的筹码,输的人则赔双倍。


    胜者是个少年,手侧堆着的筹码如小山高,恐怕已经赢了好几局。


    中场结束,小厮问道:“有人要和祁少爷对弈么?”


    众人皆不语。


    若是无人对弈,便是由赌场的人来。


    “娘子看上去想试。”崔珩道。


    “六博看的是运气,一个人运气真的能好成这样么?”裴昭有些怀疑。


    祁少爷似乎听到了什么,竟望了过来:“本少爷的运气素来不错,你若是不信,不妨来验一验。”


    众人的视线都落了过来。


    崔珩笑了笑,抬手加了筹码:“娘子赢了自然最好,输了也没事。”


    其他人也跟着下注。少年觑了一眼,发现两边的筹码竟一样多,气道:“你们这群蠢货!给这新来的下筹码,是想把□□也输掉吗?”


    “世……祁少爷,我们没给她下筹码。”旁边一个侍从打扮的人道。


    少年望着崔珩看了一会,道:“你还挺有钱。”


    有了王萼的教训,裴昭开局前,认真地端详起铜骰子。


    少年说:“你看也没用,他们输了可不是因为这骰子的问题。”


    铜骰子确实没问题。


    裴昭点了点头,道:“那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少年怔住了,有些慌张:“本少爷的手,岂是你想看就看的?”


    孰料崔珩倾身上前,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腕,他手劲极大,少年吃痛后松开掌心,“哐”地一声,又是一枚铜骰子落了出来。


    少年抽回手就往门边跑,一边跑一边喊着:“护驾!快护驾啊!”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侍从立刻追了上去。


    赌场的小厮回过神,也跑出去,大骂道:“别让那个穿绿衣服的逃出去!那人出老千!”


    裴昭默默地想着“护驾”两个字:“他不会是那个要来进贡的世子吧?南荣……祈?”


    难怪他姓祁。


    “或许是吧。”崔珩看着棋盘上两枚一模一样的铜骰子,“不过,娘子是怎么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