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好像有什么声音，呼出的雾气如有实质，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棉花裹在林煜身旁。


    这个世界用尽一切手段拒绝让他醒来。


    “我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


    “在将军醒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处置曜青子民！”


    外面……好吵。


    眼前的阻碍因外界的声响一寸寸龟裂，在抵达临界点的那一刻彻底碎开。


    躺在病床上的林煜艰难挪动眼皮，在刺眼的日光下醒来。


    眼睛因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流下泪水，只能维持这个姿势盯着顶面混沌的白漆。


    将罗浮那群人轰走后，转过身的辞书就看到林煜这般模样。


    他叹了口气，走到病床旁，递给林煜一柄剑。


    “我拖了一段时间，现在去的话还能见他一面。”


    也亏那小子干得出来!


    他知不知道这里是罗浮，不是曜青！


    在这里没人能为他兜底！


    头脑和身体不听使唤，无法对刚才的对话产生思考。


    见他一面……


    是什么意思？


    自己要去见谁？


    直面星神的后遗症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眼前的剑被人保养的很好，剑鞘上的划痕与刀口被人细细磨过，如今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被阳光的映照镀上一层细密的银亮。


    尽管上面多了份剑穗，林煜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送给岚的那一柄。


    “辞……辞书……？”林煜嗓音沙哑，不解的看着自家副官。


    他刚想要问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在两人目光相触时，骤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愚人节。


    副官尽可能简单的将林煜在星舰上晕倒后的事情讲了一遍。


    在听到岚站在人群中对着建木射了一箭，罗浮判其终身幽禁后，林煜压在薄被下的手攥出褶皱。


    此时乱成一团的大脑梳理出一个信号——


    去见他一面。


    拒绝搀扶，林煜带着那柄剑，拖着依旧疲惫虚弱的身体去了罗浮的休眠地。


    温热的暖流涌入身体，窗外晴空万里。


    或许今天对罗浮的其他人来说是个好天气。


    放心不下的辞书一路跟在后方。


    这里本是众人按照时间进行休眠，用以维持仙舟运转的地方。


    现如今得到丰饶赐福，这里也没了继续使用的必要，干脆拿来关押犯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有辞书的警告在先，岚的处境还算是不错，最起码还能动。


    即便拿出了曜青将军的身份，那些人也只是选择将此地留给两人，丝毫没有解开岚手腕处困枷的想法。


    这是他们唯一能给出的让步。


    林煜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桌下的手紧按在剑柄的花纹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同他的脸色一般无二。


    他低下头，不去看自己教导出的学生。


    桌底的角落，被阳光照到的地方，飘起一小股灰尘。


    随着人们的动作盘旋起舞，像是白色的蝴蝶。


    尝试了好多次，林煜的声带才再次震动，对外发出声音。


    “星际和平公司那边传来消息，曜青金人内部的代码锁定在了一颗无机生命星球，基本可以确定元凶。”


    “这本该是你的下一节课。”


    是复仇的最后一个环节。


    他始终没忘记岚为什么愿意跟着他学习。


    “你看到了什么？”林煜听见自己这么问，“为什么这么做？”


    武器被制造的初衷并不是制敌，不是破坏，仅仅是为了保护。


    从世界上第一件武器被制造、被使用开始，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如今人们依旧在挥动武器。


    刀锋箭矢对准目标时一定有一个原因。


    为自己，为他人，为理想，为自由……


    那么多理由，总得有一个词属于岚。


    林煜想要知道属于岚的回答，他现在需要一个答案。


    “……长生不是一件好事。”


    多日前的问题在此时得到解答，这是岚的回应。


    “抱歉，我……”


    见林煜依旧不肯看自己一眼，岚的指甲扣弄着腕处的困枷，疼痛能让他更好的思考。


    在自我折磨中，他继续说道：“我让您失望了吗？”


    刚才的问题岚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在建木旁，他立足现在，看到了遥远的未来，长生的弊端一一显现。


    他看到了困苦与灾厄自人体内升起，血肉犹如树木般疯涨，侵吞人的意识，成为一团不分敌我，只会攻击的脏污。


    他看到了无数人求死不能，在痛苦与哀嚎中离世。


    他看见无数人举起武器，将死亡的阴影投向昔日的同伴。


    他看到了——林煜的死亡。


    在赤色的圆月下，安静的离去，悄无声息。


    他想：与其等待弊端长成，不如一开始便掐去生长的幼苗，拔出根基，以绝后患。


    对于这种问题，林煜似乎总爱答非所问，他说的很慢，像是想要尽可能的多拖延一部分时间。


    “仙舟翱于星海两千六百余年，危机四伏、内乱不断。万众齐心只为这一刻，你偏偏要……”


    他紧抿着唇，声音越来越低，“你偏偏要在情绪最为高昂之时泼上冷水。”


    面前的人沉默着，像是一尊刚被筑好的雕像。


    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剑穗，林煜的话语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懊悔，或许两者都有。


    那可是他的学生，唯一的学生。


    明明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不能稍微等一等他呢？


    这段时间里，林煜教了岚什么是等待、什么是蛰伏、什么是审时度势……


    却唯独忘了教他三思而后行。


    现在看来岚给出的答案十分正确。


    长生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会令人清醒的将某一件事记上很多年。


    可考试还未开始，这道题目的答案不存在。


    即便他再喜欢这个学生，也不能在白纸上给他打分。


    罗浮民众讨伐之声过于猛烈，他没办法保下这个人。


    他做不到。


    若不是辞书及时从朱明赶回，多日阻拦，他甚至见不到岚最后一面。


    剑柄上的纹路早已烂熟于心，手指从最下方的螺旋一点点往上爬，摸到光滑的顶。说不清是自己的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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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剑柄本身的温度。


    屋外的人用敲击声提醒他们时间快要到了。


    林煜放下剑，又留下了一面铜镜。


    那是他很久前在曜青的古董店里买的，据说是自古国带来的东西。


    店主声称能给人带来好运。


    希望如此。


    在今天，在罗浮。


    岚得到了一个拥抱，一柄失而复得的剑，一面能带来好运的铜镜。


    而林煜失去了一位学生。


    屋外负责押禁岚的罗浮将士见林煜离开，飞快的带人钻了进去。


    早在三日前就应完成强制休眠拖到现在，再不快点怕是会被愤慨的民众生撕了。


    放在桌边一角的剑上悬着长穗，随着人们的动作那红色的丝绵荡起一层层波纹，像极了未洒尽的血。


    “把它给我!”


    在几人的合力下，岚用身上的困枷抵住舱门，说什么也要带着那柄剑。


    手臂被刮出一道血痕，倒是和那红穗撞了个形似。


    按照规定，就算是普通人休眠，身上也不能携带锐利之物，更何况是囚犯。


    但这人的身份……


    几人对视一眼，已然在心中有了一番计量。


    他们虽没松开手，但也没阻止，任由岚拿走了那柄剑。


    拿到剑的岚愈发安静，同几位将士道过谢后便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休眠仓缓缓合上，在眼前盖上一层无机质的壳。


    双手被困，能活动空间有限，本就不宽裕的地方还被那柄剑还占了一部分。


    红色的穗散开，紧贴着心脏。


    在意识彻底归于虚无之前，岚偏头看向屋外的方向，可他什么都没看到，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休眠仓的设立初衷是为了尽可能的延长人们的寿命，为了保证最弱的生命体征，温度会被设的极低，近乎冷冻。


    在这种条件下的人体十分脆弱，不能过度光照、不能携带任何尖利物品、不能夹带任何含水量过高的物品等。


    因而除必要的检查时间外，仓体外部会一直被一层黑色的特殊材料覆盖，用以隔绝光线。


    在那层材料完全遮盖仓体后，一滴水落了下来，在上面划出轻浅的痕迹。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滴水会被太阳蒸发，留下白色的盐分。


    屋外的辞书沉默寡言，在看到去而复返的林煜时，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在辞书的注视下，林煜忽然扬起一个完美而虚假的笑容，翘起的弧度挂满了怜悯。


    不知道是在怜悯他人，还是自己。


    他说：“辞书，朱明情况如何？”


    想起自己前往朱明的真正任务后，辞书从那笑容中抽回神，极为缓慢的摇了摇头。


    朱明的情况和曜青的一样。


    一样的不好。


    “既然这样……”林煜蜷起手指，声音依旧平稳，像是檐下的细雨，带起了一丝凉意，“今晚我要同罗浮将军会面，你来安排，不要让其他人经手。”


    有些事必须要抛却立场、认知与恩怨，当面商量才行。


    希望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如果罗浮的情况也同曜青一样，那就真的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