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悲欢，日月交替不断，夜色散尽，白昼将至。


    敲门声如约而至，绣珠照例捧着热水前来，两个小丫头虽不必像婢女般事事精心伺候兰予，但诸如打水送饭这样的琐事一应周全。


    兰予在桌案前坐了一宿，疲惫的双眼像是干涸的溪泉，听闻门外的动静才一脸茫然地从书卷中抬起头来。


    见是绣珠，她才恍然间发觉竟是天已大明了。


    兰予这般通宵达旦、不眠不休的模样，惹得绣珠一脸诧异，她好奇地凑近偷瞄了一眼。


    桌案上堆叠起的纸张约莫有指甲盖那么厚一撂，绣珠识字不多，但也能瞧出那些文字写得仓促。


    “今儿织忆怎么没来？”


    往常都是姐妹俩一同过来的，兰予搁下书和笔，起身洗了把脸。


    提起自家妹妹，绣珠脸上总是洋溢着宠溺的笑：“她呀，跟着别人一同看马去了，听说是从北梁运来的高头大马呢，可威风了。”


    织忆是小孩子心性，比起寻常同岁姑娘，多了几分叛逆和张扬，只是兰予没想到，她竟然对马匹感兴趣。


    不过，细想倒不足为奇，织忆比绣珠更喜欢舞刀弄枪，想来也是会向往策马奔腾时的恣意痛快吧。


    相较之下，绣珠虽也有些功夫在身，性子却更温和文静。姐妹两人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兰予在清鉴司已有好几日，除了绣珠和织忆，从未见过旁的女暗卫。


    与其说她们是暗卫，兰予心里总觉得她俩更像是被谁收养在这里的小孩。


    她们素日里并不外出执行任务，也未曾站岗值守，明面上说她们是专来近身监视兰予的，可这里本就严防得如铁桶一般，兰予一个柔弱女子，哪里就需要两个暗卫日夜监守呢。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兰予早就把她俩当作妹妹一般，闲来便教她们识字，偶尔也会讲一些逸闻趣事。


    绣珠乐得听这些新鲜，更愿意识字，她如今已经会写自己和妹妹的名字。


    兰予又教她识“家”“国”“父”“母”等，随口问道：“你若是想认亲人的名字，我这会儿可一并写给你看。”


    绣珠眼里求知的灼灼光芒瞬间黯淡，淡眉拧成结，小唇紧抿，屋内气氛瞬时凝重起来。


    兰予立马明白是自己说错了话，怕是引得绣珠想起了伤心往事，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正要出言安慰转移话题，绣珠自己却先开了口。


    “没有亲人，爹娘早就死了，伯伯婶婶也死了，舅舅也......”绣珠呆滞的目光变得空洞，像被人夺走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


    兰予一把握住她的手，轻轻将她抱进怀里：“没事，没事，还有妹妹，还有我呢，还有好多好多爱你们的人，别怕。”


    兰予并不知自己对于绣珠而言算得了什么，那一句“还有我”她说得格外没有底气，但她是打心底疼惜两个小姑娘，此刻只想尽可能安抚她的情绪。


    绣珠倚靠在兰予肩头，潸然泪下。


    五年前，绣珠一家被逃窜的南堒细作挟持为人质，他们眼见无路可退，索性杀掉一家老小泄愤。


    年纪尚小的两姐妹被母亲藏在床底下，眼见歹徒就要发现她们，母亲死死抱住那人的脚腕，拼命不让其上前。


    血溅到织忆鼻尖时，是温热的。


    男人俯下身来，露出可怖的笑脸，织忆崩溃大叫，绣珠用力将妹妹往床底深处推，试图以自己娇弱的小小身躯护住妹妹。


    江允珂救下姐妹俩时，织忆已被吓得晕厥，再次醒来时，她忘却了那段沉痛的记忆。绣珠没有哭，而是如释重负地笑了。


    宋攸主张将两个姑娘送给好心人收养，可江允珂无论如何也不肯。


    他以身边须培养几个女暗探为由，不顾劝阻留下了姐妹俩，好在织忆竟真对习武感兴趣，什么兵器她都学得极快，她惊人的天赋将闲言碎语一举击溃。


    兰予不由得回想起昨夜自己对江允珂说的那些话，自己竟那样咄咄逼人说他是个麻木自私的人，心里像被块巨石压着，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


    绣珠抹去眼角的泪花，附耳柔声念出自己父母的名字：“小兰姐姐，我想我爹娘了。”


    母子连心，肝肠寸断，兰予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正因她深知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才斗胆敢以沈诗琪的身世为要挟。


    得知陆氏中毒那晚，兰予彻夜难眠，几经辗转反侧，她始终想不明白，蛰伏在沈家十余年的杨梅为何会突然将自己暴露。


    她若身负南堒细作的使命，为何要在沈家生一个流着两国血脉的孩子？如此尴尬的身份，将来若是东窗事发，这个孩子要如何自处？


    兰予虽不喜杨梅虽嚣张跋扈，行为乖张，但若只论作为一个母亲，她对沈诗琪当真是放在心尖上疼爱的。


    悠悠慈母心，若她不得已生下有两国血脉的孩子，为了孩子的处境，她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行细作之事呢。


    兰予思前想后，萌生出倘若沈诗琪不是沈家女的猜想来。


    她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但若必须为杨梅一定要带着女儿做窃取靖国情报之事找个合理的解释，那便只能是这个女儿也是南堒人。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窗户吱呀作响，悄悄翻动着那本已被兰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的书卷，兰予顺风望去，将怀里的姑娘搂得更紧。


    *


    天还未大亮时，暗卫便传来急报。


    宋攸得了消息便急匆匆赶到府衙，见到人时，李嬷嬷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她脸上的褶子泛着青紫，干瘪的双唇又如死灰般惨白。


    张衡书已经派人查验过她昨夜喝过的汤羹，不出所料，里面含有剧毒。


    听闻奚舟禀报此事，江允珂也忍不住纳闷。


    对方如此急不可耐地杀人灭口，非但不能救杨梅，反而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引起众人怀疑，说是将杨梅往绝路上逼也不为过。


    先前的假尸体更是如此，以对方的心思和手段，分明能使出更好计谋来抗衡，却次次以下下策应对，其中的蹊跷叫人耐人寻味。


    突然，江允珂耳尖微动，立马搁下笔，将手里的字帖收起放好，再度转身时，宋攸已经大步流星走进屋来。


    两人浅聊几句，所见略同，都有些拿捏不准躲在背后之人到底想作何。


    几番推敲之后，江允珂不禁萌生出一个猜测：幕后之人并不想救杨梅，相反，想置她于死地。


    江允珂顺着这个思路将近日的事都捋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他踱步在房内细细思索着，宋攸一脸疑惑地问：“啧，问你话呢，你转来转去干嘛？”


    江允珂停下脚步，宋攸又重复方才的问话：“那日沈兰予与金铃的对话，我们的人只依稀听得几句，暂且还不知她在明纪堂那些话几分真假，你是怎么看的？”


    “她都说杨梅以解药胁迫她了，想来应该是真话吧。”


    话音刚落，江允珂突然心生一种怪异之感，宋攸说的是金铃，可他却依旧下意识称那个女人为杨梅。


    虽说叫哪个名字都是同一个人，但他总觉得古怪，细细回想起来，好像因为沈兰予一直都称她为杨梅，江允珂下意识便随了她话里的习惯。


    无意间的细节往往最致命，也最能体现一个人内心深处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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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真实想法。


    宋攸依旧喋喋不休地分析着案情，江允珂见缝插针问了句：“你是从何时开始管杨梅叫金铃的？”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宋攸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从我知道她真名之日起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之前一直都叫她杨梅，你倒是改口很快。”


    “因为她本来就叫金铃，杨梅才是假身份啊。”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叫什么原本不重要，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称呼却可以体现出独有的情感。


    孩童时期，江允珂和宋攸称兄道弟，如今两人却生疏地称对方为“宋大人”、“江大人”，但沈兰予一直管金铃叫“梅姨娘”，江允珂细细回想，似乎她不曾改口。


    她应当是憎恨金铃的才对，江允珂眼里的疑惑更甚。


    疑点往往便是突破点，待宋攸走后，江允珂开始翻阅从前的案卷。


    十年前，杨梅与沈秉昌在江南初遇。


    十年前，也正是南堒细作猖狂作乱的时候。


    江允珂在积满灰尘的柜子上不停翻找着，奚舟见状连忙上前来搭手。


    “大人找什么？”


    “十年前，有关江南一带南堒细作的案卷，全部找出来。”


    若说这世间什么最为公平，大抵便是时间。


    时间之紧迫，对任何一方皆是如此。


    兰予忙着找到能留沈诗琪一命的法子，江允珂忙着突破新线索。


    另一边的沈诗琪也寝食难安，四处奔波求助，只为能救出杨梅。


    其实，关于沈诗琪的身世，她自己也是近两年才得知。


    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一个泪流满面的母亲，诉说着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痛苦和无助裹挟着一个崩溃无语的女孩。


    沈诗琪的确不是沈秉昌的女儿。


    十几年前，战败的南堒见正面交锋敌不过，便开始试图以阴谋诡计取胜。


    他们不断派出细作潜伏于靖国，起初手段还较为拙劣，因两国人在语言、文字等习惯上有诸多差异，细作相对容易辨认。


    可渐渐南堒开始模仿和学习靖国文化，为此特意成立精细的细作组织，培养大量细作暗中送往靖国，杨梅便是其中之一。


    她本名为金铃，任务中碰巧与自幼相识的竹马池暄搭档，两人伪装成主仆，按照指示潜伏在靖国一个江南小镇。


    两人同吃同住，心猿意马扮演着伪装角色，实则早已暗通款曲。


    池暄许诺会在任务结束后娶她为妻，她对此深信不疑。少女头一回的怦然心动往往热烈得毫无保留，她总是最快完成组织的任务，盼着早日回南堒成婚。


    可她不知，池暄在寄回南堒的密信中，将她的出色表现全都归功于自己，组织对池暄大为赏识，不仅要以厚禄赏赐，还要将贵族的女儿嫁与他。


    升官发财迎娶贵女，大抵是天下男子都梦寐以求的美事。这样的诱惑虽听起来太过庸俗，但却足以让他们背信弃义。


    池暄为不暴露与金铃的私情，为不影响他自己的大好前程，他在回信中声称金铃不幸暴露，意外身亡。


    即便临走前他得知金铃已怀上他的骨肉，仍然义无反顾地弃她而去。


    绝望的金铃失魂落魄地倚靠在树下，池暄临走时告诉她：“金铃已死，你若想活命，就永远别回南堒去！”


    “金铃已死，那我是谁？”楚楚愁容衬得满树梅花也平添哀怨，直叫不远处的沈秉昌看傻了眼，他如丢了魂一般，被眼前女子这副我见犹怜的破碎感深深吸引，不自觉动了情。


    至此，“死”去的金铃得以重获新生，化名为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