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这顿饭是来受气的。


    平日里他生气，脸黑的跟滴了墨似的，今天在卫元帝面前不敢造次，白得像放了血的鸡。


    今日和翊一来，太后就叫人置办了酒席，预备着晚上请卫元帝过来吃饭。


    饭桌上，太后坐主位，左手边坐着卫元帝，右手边空缺着，隔了一个位子坐和翊，卫元帝左手边则是和煦。太后发了兴致，让云玡坐到右手边的位子上，云玡说不敢，和翊说不妥，太后笑一笑，就要。


    上次从宗庙回来，太后许久没这么高兴了，卫元帝也不拘这些，点了头让云玡去坐。


    云玡一落座，夹在太后跟和翊中间，觉得气氛不大妙，一边热情得吓人，一边冷淡得要命。和翊拿着筷子的手骨头都要嘎嘣脆了。


    云玡不解地看了和翊一眼，和翊无奈地叹了口气。


    饭桌上，太后一个劲儿让和翊夹菜添酒，和翊说他不能喝，太后便让云玡吃她亲手烹制的水煮肉片。张太后睡了一下午，哪有工夫做菜，可她说是她做的，谁还敢说不是？


    描金宝石红釉碗里盛着肉片、鲍鱼碎、干笋丝、金针菇和嫩豆芽，加上红艳艳的热油汤一浇，喷香四溢，再佐上一把小葱点缀。


    云玡的看得食指大动，正跃跃欲试，便听身边和翊道：“他不能吃辣。”


    张太后愣了下，怎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


    云玡夹了一筷子：“我就吃几口。”


    和翊对太后道：“他吃了胃痛。”


    太后笑了：“长生不能吃要直说啊，哀家不知道情况，还是翊儿细心，来人，去盛碗老参鸡汤来给长生涮一涮。”


    宫女很快端了汤来给放到云玡手边，云玡慢慢地涮着肉吃，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点滋味儿不过瘾，待他要多吃几口，和翊制止的目光已经盯上来。


    一顿饭下来，酒足饭饱，太后哭了，她若像往日那般大哭大闹，卫元帝只会觉得厌烦不堪，偏她只是红了眼圈哀叹两句，拿帕子擦擦眼泪。


    卫元帝尴尬道：“母后这是做什么？”


    “我这是高兴了。老婆子一生无儿无女，还能有人陪着吃个饭，也算晚景幸福，别无所求了，将来见了先帝，也不枉费他一番苦心孤诣。”


    卫元帝有些动容：“母后这是什么话？朕不是您的儿子吗？说话说得岂不是打儿子的脸。”


    “献儿，你不懂，”张太后泪眼盈盈，叹道，“你如今不是我儿子啦，你是皇帝，有前朝后宫要打理，国家大事要考虑，大雍哪一件事不需要你操心，你是纵然有孝心也无余力，母后都知道。”


    这一声献儿，唤起了卫元帝的回忆。他想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冷宫里处处不受待见的皇子，亲娘疯疯癫癫熬成了怨妇，有一日皇后身边的月兰姑姑接他到了凤梓宫。


    皇后备了一桌的酒菜，欢喜地拉着父皇来看他，开口第一句也是献儿。


    “献儿，皇后娘娘喜欢你，愿不愿意给皇后娘娘做儿子？”


    卫元帝有些唏嘘，这几年他和张太后为了给亲娘抬位份，处置外戚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太后还是懂他的。


    “母后不必伤感，朕一日是您的儿子，这辈子都是您的儿子。儿子事忙孝敬不上，孙子也要承欢膝下，煦儿。”卫元帝喊了一声和煦，谁知和煦没有动弹，他又叫了一声，才发现和煦薄唇紧抿，眉心有郁郁不快之色。


    这孩子怎么回事？来陪老人吃顿饭就这么不乐意？枉他平日里还被称赞仁孝聪慧。


    太后笑笑，饮了酒水：“罢了，你也别为难太子，到时候让孩子在亲娘面前不好交代。”


    卫元帝听见“亲娘”两字像被什么扎了一样，心里平白涌起一股怒火，他瞥了眼和煦，脸色甚是难看。


    和煦不明白卫元帝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父皇？”


    他适才一心看云玡跟和翊两人的我给你夹菜你跟我说话，全没注意太后跟皇帝的母子情深，此时才惊觉有什么不对劲。


    待他想挽回时，太后已经看向和翊：“别的我是指望不上，也就翊儿这孩子，面冷心热，我叫他来看我，他还时不时来一趟。我瞧他就像瞧皇帝小时候那模样，亲娘不在身边，可怜巴巴的。”


    卫元帝听到自己小时候亲娘不在身边可怜巴巴，那眼圈也是红得飞快，暗自点了点头。


    “我今日给自个儿求个情，翊儿这孩子母族无人，没人照顾，不如把他记在我名下来养，也好做个伴，等哀家哪天死了，皇帝随便寻个地方打发了他也行。”


    这话说得太巧妙，又煽情，卫元帝脑袋一热，居然答应了。


    和煦的脸彻底黑了。


    和翊不过是个散养在外面的孽种，母族犯了死罪，自己也不讨卫元帝欢心，如今傍上张太后这老不死的，居然一步登天，今日让张太后认下他，明日又当如何？


    和煦看向云玡，云玡只低头吃菜，仿佛这饭桌上的事都与他无关，和煦握紧了拳，想当场拉他出去说清楚。


    卫元帝对和翊道：“你往后要在皇祖母面前多尽孝道，可不能像在朕面前那样言行无状态，冲撞了太后，看我怎么罚你。”


    和翊没反驳，已经算是进步了。


    举杯时，太后说云玡跟和翊感情好，可惜不是女儿家。卫元帝只道好笑，和煦的酒杯却掉了。


    卫元帝有些不悦：“怎么如此冒失……”


    和煦低头，一言不发。


    晚上卫元帝跟和煦吃完饭就走了，云玡跟和翊也要回去。


    宫女们收拾桌子，太后娘娘依依不舍地跟他们道别，让他们下次把小桂子带来玩。临走的时候，太后拉着云玡的手：“长生，你上次说的本子，带了吗？”


    云玡答应过太后下次给她带坊间最劲爆的话本子，这次出来的突然，也没准备。


    “下次可别忘了哦~”


    和翊站在门口不知道他们在叽叽咕咕什么，张太后现在在他心里就是个淫.魔，看见云玡和他处在一块他就不舒服。反复看了几遍，太后都不自在了，心下可惜叫云玡先去。


    云玡走到门口，扯了扯和翊，两人又一通回来。


    “祖母，我们下次再来看您。”没有下次了，起码云玡没有了。


    “太后娘娘，咱们下次再来，您喜欢什么叫安公公捎个话来。”


    太后笑眯眯：“诶，真乖。也不用这么舍不得，过几日老三大婚，咱们还得见的，要我说你们俩孩子搞得像新媳妇上门似的。”


    太后嘴里没个正形，就爱说俏皮话，云玡听得直乐，和翊则羞耻得忍不住偏过头去。


    待两个孩子走了，慈安宫也冷清下来。


    太后斜倚在枕头小寐，安一海在旁边给她捏腿。


    “我今儿梦见先帝了。”她忽然睁开眼，幽幽道，“这小畜生，半分没学着他爹的好。”


    若不是云家小子提醒她，和献恐怕真要拉着他早死的亲娘和老婆压她一世了，说来真不知道云定那个老古板，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小机灵的。


    云玡回了家，就开始闭门不出。他从亲爹身上别的本事没学到，有事称病这一项是掌握了精髓。他本就身体弱，心情不好郁结于胸，再咳嗽几声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逼他。


    和煦要脸，还不敢冲到府里来对他做什么。更不敢当着他父亲的面做什么。云定是太子党，却不是东宫的狗，若真惹急了云玡自有法子惩治他。


    和煦在饭桌上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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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让他头皮发麻，他是怕了和煦，不怕他跟他动手打人，怕他当街抱住他要死要活。这样他云长生这辈子算是完了，被储君抱在怀里，他将来死了，骨头烂成汁也要被人耻笑。


    这几日甄妩常来请教书画，一待就是一整天，这日和翊过来，甄妩正急急忙忙离开，恰巧跟她打了照面。


    云玡坐在摇椅上撸猫：“给我剥点葡萄。”


    和翊看了眼着桌上的果皮，脸都黑了。


    “你让她喂你吃葡萄了？”


    云玡诧异：“我怎会对人家小姐做如此无礼的事。”


    和翊挑眉道：“那你对我就不无礼了？”


    云玡心道那怎么能比：“你不一样嘛。”


    和翊呛了下，侧过脸去：“我哪里不一样了。”


    云玡道：“你是男子，她是女子，我怎敢对人女儿家做这种事。”


    这话无非是说人家是娇滴滴的姑娘，你是能随意支使木头桩子，怎么和人家比。


    和翊一口气上来，差点没把自己气笑了。


    他不咸不淡地道：“云长生，你可真行。”


    云玡笑眯眯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什么？”


    “过几日和谦大婚，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就不去吗？”


    “哼。”


    敢情是来约他的，当初那个动不动就让他滚的和翊去哪儿了？


    “你三哥跟宋观语大喜的日子，我当然要去。”


    只有和翊去，大家才会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和翊了。


    说起这桩婚事，也是令人唏嘘。


    若说云玡的二哥云珞是京中第二等的纨绔，那么三皇子和谦便是第一等的。和谦人如其名，人称“呵欠”皇子，成天流连赌坊妓.院，斗鸡走狗，不是吃喝玩乐就是睡。


    近来宋家得罪太子失了势，宋观语被许给了三皇子，大受折辱，不过皇帝赐婚，她不嫁也得嫁。


    这次婚礼，远在外地封了王的皇子们都回来了，云玡作为云家嫡子也要去，他与宋观语有同窗之谊，虽知道不算什么喜事，也特地备了厚礼。


    黄昏时分，接亲的队伍回来，宋观语几乎是被押过来的，倒是何谦脾气不错，喝退了身边的几个婆子，笑盈盈地弯腰去扯了扯手里花绸牵红：“宋姑娘，咱们走吧~”


    宋观语僵持好一会儿，他也没催她。


    拜完天地，宋观语进了洞房，和谦还在外面喝酒，有一桌子坐满了天潢贵胄，和煦对和谦举杯：“三皇弟大喜，就是听说新娘子随老丈人的性子，刚强顽固得要命，我看你以后有的苦头吃，侧妃是别想纳了。”


    酒席上众人哄笑，说不清是善意还是嘲讽。


    和谦也跟着笑：“不怕不怕，我就喜欢她烈性儿。”


    和煦喝完酒，看见云玡，正要过来，便被王宰相家的小姐绊住了，云玡远远朝他一笑，赶紧溜了。


    他一溜，坐在太后身边的和翊也溜了。


    “乖孙去哪儿？”张太后一开口，桌上的一众皇子们倒绝，纷纷去觑和煦。


    大家都是孙子，但同孙不同命是也。


    谁能想到人和翊能攀上张太后这高枝儿呢。


    和煦脸色铁青，张太后左右坐着和谦跟和翊，他的位子还次一点儿。


    张太后巴巴看着和翊，和翊吐了两个字出来。


    “小解。”


    去小解的和翊飞快跟上了离席云玡，在一丛假山后面看到了他。


    云玡看见他，拉住人不许他上前。


    “小声点儿……”


    怎么了？


    和翊没开口，忽听假山后面有人低声道：“乖老虎，别动别动，让我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