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叶藏出现在横滨中心街道的一间不起眼的书屋里。


    该说要感谢七十年后的日本还没有完全抛弃汉字么？他才能准确地定位到“本屋”的招牌，闪身推开了门。


    叶藏身上灰色的和服已经半干了。黑色半长头发也不再滴水，微微潮湿地半贴在脸上，衬得他愈发落拓。这身打扮在横滨远远称不上奇怪。书屋的老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叶藏径自走到了一面书架前。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支使他鼓起莫大的勇气，直面七十年后的世界的话，毫无疑问就是系统告知的津岛修治先生的存在。


    先生的书，他一定要看到！


    系统：【……】


    这里是综漫世界，我从哪给你变个文豪津岛修治出来啊。


    系统直感不妙，连忙藏到了叶藏意识的最深处，并且决定装死一段时间。


    叶藏深吸一口气，指尖温柔地拂过连绵的书脊。他的目光上下逡巡着。不知为什么，却越来越苍白，所有的血色尽数褪去，仿佛看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津岛修治，或者说笔名为太宰治老师的作品，没有。


    芥川龙之介老师，没有。


    永井荷风老师，没有。


    樋口一叶老师，没有。


    谷川俊太郎正冈子规鸥外尾崎红叶泉镜花与谢野晶子谷崎润一郎，统统没有。


    曾经在叶藏的世界里风靡一时的大文豪们，但凡他叫得出名字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全都如雪泥鸿爪、不留痕迹。这绝不可能因为时移世易之故，它明晃晃地昭彰着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


    ——那些文豪们，不存在了。


    得出结论的一刻，叶藏雪白的额前渗出一点汗滴。他扶着书架的指尖泛起青白，胃部几乎要发出一阵阵如刀绞般的幻痛了。


    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年岁介于少年与青年的男子突发恶疾。充其量是他长相俊俏了些，楚楚可怜了些、惹人怜惜了些。


    无人知道，叶藏的精神支柱如同遭受地震般，轰然坍缩成一片崩坏废墟。


    【系统，你那时候骗了我吧。】


    叶藏缓缓站起了身，他嫣红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他那双鸢色眼眸间却失去所有光点，被吞噬成为一道深渊般的无底洞。那里没有回音，也没有光亮。


    他的声音轻而缓，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你是想让我活着，对吗。可是，你说，没有津岛先生的世界，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地甚至不再是他曾经深刻厌倦的，如污泥般浑浊的世间。他连最后一间可以赊账的酒馆，和宿醉不醒时为他擦拭额头的老板间的浅淡缘分都失去了。


    系统：【……】


    它其实想说，其实这个世界也有一位津岛修治先生来着，虽然和你找的那一位有点不同。但是吧，但是吧，它真担心叶藏看到文豪野犬太宰治之后，会彻底希望破灭、万念俱灰后纵身跃下鹤见川。


    那时候，它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把人捞起来了。


    但是现在，至少系统还有压箱底的一招：【喂，你既然看了《人间失格》，难道就不想改变以后的人生吗，有想法的话我可以帮你哟。】


    “……”


    青年宛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真的不想吗？】


    “……”


    系统察觉气氛不妙，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要不然来当偶像怎么样，这一行可是很赚钱的。你长得那么好看，性格又好……对了，不要担心事业不顺利，系统会给你发金手指的，是万人迷buff哟，让遇到的每个人都能喜欢你的异能力！】


    叶藏的脸上，一丝厌恶之情飞快地一闪而逝，连系统都没有看清。他慢吞吞道：“万人迷buff？异能力？”


    【是啊是啊，是不是很心动。】系统心虚不已——其实它的能量已经不够兑换类似的效果，可当务之急是稳住叶藏的情绪，让他活下来再说！


    叶藏转身就要走。


    因扭曲的性格之故，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从没开口拒绝过人。无视就是力度最大的拒绝。系统的每个字都刚好踩在他的雷点上。


    被人注视？被人爱慕？


    叶藏从前人生的苦难大抵来源于此。系统却打着“走向新人生”的名号，试图把他再度拖进深渊之中。谈何拯救呢？


    还不如重新回到鹤见川里。


    【喂，等等啊……！】


    【别走啊叶藏。】


    【你还想要什么，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再谈，我会向上打申请的QAQ】


    “……请等一下！”


    叶藏怔的片刻，才意识到叫住他的另有其人。一个暗红色头发，蓝色眼睛，穿着衬衣的少年正在他几步之外。外形和声音都相当工整，头顶晃动的呆毛却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跳脱。


    在叶藏的注视下，少年缓缓开口：“抱歉，突然叫住你。刚才我看到你在这个书架的附近找书。”


    他刻意隐没掉叶藏疑似突发恶疾的难堪经历，递去手中的书：“因为担心你在找这一本，所以我来问问。”


    叶藏刚接过去，又听到少年说：“我很喜欢这本书。即使不是你要找的，我也想把他推荐给你。”


    ——书名《明暗》


    ——作者：夏目漱石


    叶藏简直感觉自己接书的手都烧了起来。他声音颤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你是从哪里看到这本书的？”


    “是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绅士推荐给我的。”少年陷入了不久前的回忆中。他看到叶藏匆忙把书打开，一下子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本书是本未完成之作。据说是作者自己把结局撕掉了。我不明白为什么。”


    《明暗》，国民文豪夏目漱石的遗作。作者未写完便突发疾病憾然离世，讣告登上了所有报纸和广播的头条。那是叶藏少年时代，罕见地让他连着伤心几天的事情。


    但少年却说，是作者自己撕毁了结局……难道，夏目漱石老师还活着！？


    这个猜测不啻于寒夜中的一束烛光般点燃了叶藏。他袖底的手正在颤抖着：“你可以多说说有关这本书的事情么？拜托了。”


    少年的表情仍旧波澜不惊。但那双如海水般的眼瞳中泛起涟漪。也许是遇见同好的兴奋？也许是叶藏恳切的模样打动了他？他难得话多了起来，头顶的呆毛左右晃动着：“那位绅士和这本书的作者，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但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


    “人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着的。等到死去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一点。”


    正是这句话，彻底改变了少年织田作之助的人生。让他从杀手界金盆洗手，试图过上“救赎自己”的生活。


    此刻，织田作之助注视着寂寥满身，宛如被死亡阴翳吞没的大庭叶藏：“我很喜欢这句话，你也是么？”他指的是叶藏特意翻到书页最后的动作。


    叶藏垂下了眸子，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是的，我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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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这句话。谢谢你能告诉我。”


    确定了。


    就是夏目老师的作品。


    他仍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静静地斟酌着《明暗》未完成的结局。此地的文学并非是一片寂然的荒漠。


    那么津岛修治先生呢？


    倘若能以忠实读者的身份，见证先生从出道作到成名的全过程，那该是多么一件幸事啊。叶藏简直要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值得在意。


    叶藏轻声开口：“你告诉我这句话，是想让我也救赎自己么？”


    织田作之助：“是的。”


    杀手最擅长与死亡打交道。在织田作之助的眼中，叶藏简直像被死亡的气息包裹成了一个茧。如果不说点什么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迈向黄泉比良坂吧？


    那位绅士在提点自己的时候，也是抱着相似的心情吗？


    一股莫名而来的急促力量，促使着不善言谈的少年杀手开口：“我一直知道，这个世间没有宽恕，只有报复。*我自知犯下了许多罪行，无人可以原谅。但至少，我正在思考人该怎么救赎自己。”


    【他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明白？】系统一脸蚊香眼。


    叶藏却懂了：“你是说，你在赎罪？”


    他甚至笑了，唇边抿起淡淡的弧度。这是穿越到文野世界以来，叶藏第一次轻松释怀的展颜。


    没等织田作之助回答，叶藏就自顾自地开口：“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原谅你，原谅我。即使是神明也不行。”


    神明，也就是津岛先生，不会因为创造了，他就甘于流俗地原谅他。说到底，《人间失格》这本小说，这个名字，不就是为了批判他这个人才写就的吗？


    ……所以，我要一直痛苦地活在人世之间，为自己不停地赎罪。


    【系统，你想让我做什么？】


    【啊？哦哦，是偶像！有万人迷buff的异能力偶像哦~】


    【所谓万人迷的异能力，换言之，也就是捏造了别人喜欢我的事实，对吧？】


    【喂！好吧……说话别那么难听嘛。】


    那就好了。叶藏想。


    所谓偶像，无非就是取悦他人的工作。具备了那个异能力之后，别人对他的喜欢统统是弄虚作假。他却要回馈他人以真实的幸福和快乐。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合适的赎罪么？


    “我决定了。”叶藏突然开口，同时吓了端详他脸色的织田作之助和系统一跳：“谢谢你刚才想救我。”


    他们的闲聊总显得过于客气和冷冰冰，又不断冒出“救赎”“原罪”之类的空洞虚词，旁人一听恐怕都要吓跑吧？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融洽无比。他们都知道，对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且做出回应。


    这就够了。


    “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走了。”


    叶藏目送织田作之助的背影离开。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这人恐怕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他让叶藏想起了道场中剑术超凡的武士，但很明显，少年比他们强上百倍不止。


    叶藏最终也没有询问少年的名字。倘若他多问一句，他那过于早慧的大脑就能轻易知道，命运到底开了个怎样巨大的玩笑。


    但是此刻，叶藏的心房之中只有唯一一件事。


    要当偶像。


    要收获许多虚假的爱，把它变为真实的爱和快乐，再发散出去。


    ——直到他在这个世界，找到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