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方蒙蒙亮，景帝便带着文武百官，乘坐轿辇，浩浩荡荡地回了晋阳。


    只是云岭之事，显然是不能善了了。


    景帝命三法司彻查云岭行刺一事，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许卓因伤势严重，卧床不起，至今仍在昏迷中，据孔太医诊断情况并不乐观，仅凭灵芝吊着一口气，随时有一命呜呼的可能。


    魏皇后整日以泪洗面，幽闭坤宁宫不出，协理六宫之权顺理成章地落在崔淑妃手上。


    景仁宫。


    晋阳的天冷得快，不过十二月便下起细密飞雪，宫中已渐渐用上了炭火。


    崔淑妃坐在案前，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把玩着前几日景帝赏赐下来的一柄玉如意，满眼含笑，“春莺，你瞧，这玉如意如此剔透，送予瑛儿如何？”


    瑛儿便是永宁侯嫡女，因被钦定为湘王妃，这些日子频繁出入宫中，与崔淑妃关系已然十分热络。


    崔淑妃也十分满意这个识大体的儿媳妇，不过因近日天寒，不曾召她入宫，心中却是时时牵挂着的。


    如今已经入冬，明年开春，由钦天监定好日子，两个孩子的婚礼也便成了。


    这些日子，她名义上仍是淑妃，实则却形同皇后，因许卓病入膏肓的缘故，魏皇后已被景帝当作一枚废棋，这些日子，她愈发得景帝看中。


    许玉在朝堂上表现亦可圈可点，一时间，有许多曾站在许卓那派的官员都投入许玉麾下，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令崔淑妃心情前所未有的开怀。


    春莺含笑点头，附和崔淑妃的话：“依奴婢看，娘娘天姿国色，这玉如意配娘娘才是妙极呢。”


    拿个女子不爱俏，饶是崔淑妃也爱听这样的奉承话，抿唇一笑：“就你会贫嘴。”


    景仁宫中一团和气，不远处的坤宁宫却如坠冰窟。


    几场秋雨下过，便迎来隆冬深雪，坤宁宫中的几树梨花都没捱过去，死在了滴水成冰的冬日。


    魏皇后倚在榻侧，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如今形销骨立，不过一月，似是老了十岁，“卓儿如何了？”


    她日复一日地念叨着这句话，质问着身旁的女官云慧。


    云慧哪里敢答这个，更何况魏皇后也没指望她回答，便只恭顺立在一旁，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忧。


    魏皇后手段虽狠辣，对她却是极好的，她的爹娘和幼弟，因着这层缘故，在宫外都过得滋润。


    她瞧着魏皇后几乎油尽灯枯的脸，心中酸楚，“娘娘。”


    魏皇后却忽然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未穿鞋便往外走去，“卓儿，本宫的卓儿…”


    云慧连忙跟了上去，替魏皇后穿好鞋袜，又披上一条有些陈旧了的大氅，“娘娘，您慢些走…”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魏皇后身上不再簇新的衣物，心中叹息。


    宫中向来就是这么个拜高踩低的地方，魏皇后曾经背靠魏国公府，又育有齐王许卓，在宫中势力如日中天，岂是崔淑妃可比。


    可如今，如今齐王卧病不起，魏国公年迈，世子毫无建树，只剩一个年纪稍小、羽翼不丰的魏琏，墙倒众人推，魏皇后先前树敌不少，如今第一个难过的，便是日子。


    云慧心中一片哀惋，提裙跟上魏皇后。


    又过了半月，天气一天天冷了下去，青璇靠在美人榻上，垂眸读着手中一卷话本，慢慢悠悠地打发时间。


    许卓重病不起，许玉结党营私，景帝在宫中大兴土木，只为求道问长生。


    这注定是个不太好过的年关。


    “长姐！”谢芫的声音远远便从门外传来，她不客气地敲开青璇房门，解下身上撒了一层薄雪的白狐大氅，一屁股坐在案前。


    天气这样差，寻常人家都少走动，谢芫这段日子往她这跑的次数也少上几回，虽少，可总归还是有那么几回的，今日便是如此。


    “可冷死我了。”谢芫放下手炉，搓着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掌，见青璇垂眸翻过书卷，不免好奇，“长姐在看什么？”


    青璇顿了动作，将手上捧的那本名唤风流王爷俏女官的话本展开。


    谢芫是个守规矩的好闺秀，自然没看过这些杂书，不免咂舌，却耐不住心中好奇，悄悄往这边看了几眼。


    青璇二话不说将整本书团到她怀中，“我瞧过了，这书写的不错，千回百转，荡气回肠，你也瞧瞧吧。”


    谢芫嘿嘿一笑，不客气地接过，想起正事，道：“长姐，你可知今日一早，宫中出了件大事？”


    青璇抬了抬眼，“何事？”


    她与许卓的婚事因许卓病重推迟，魏皇后心中不甘，一时间连许渊和楼枫玥的婚事也不再过问了。


    这倒省了她许多气力。


    至于谢芫口中所说的大事，她倒是很想听听。


    岂料谢芫面色凝重起来，“今日早朝时，湘王的拥趸联合言官，弹劾齐王。”


    “弹劾的罪名是，意图谋逆。”


    青璇眸光一凝，自榻上直起身子，“证据呢？”


    谢芫拨弄了一下手中暖炉，徐徐道：“这事说来古怪，长姐可还记得两月前的秋猎？”


    “祸根在那回便埋下了。”


    “近日来，大理寺卿陆寒松连同大理寺少卿朱伯允，刑部尚书同查此案，终于有了些眉目。”


    “经过调查，那日行刺的应当是同一拨人，且——”她说到此处，停顿片刻，道：“这波人都是齐王手下的死士。”


    “更诡异的是，这波死士，应当是南疆人。”


    甫一听闻南疆二字，青璇瞳孔微缩，“南疆？”


    谢芫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此事奇怪，如今齐王躺在病榻上，进气多出气少的，连活下去都成问题，若死士为他豢养，没道理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自己也给折进去。”


    “更奇怪的是，那认罪的死士，口口声声称其为齐王麾下，还说那日许衙内会忽然发疯去行刺陛下，是受南疆蛊术操控，失了神智之缘故。”


    “如此看来，这帮死士背后的主子应当不是许卓。”青璇食指轻扣桌案，笃定道。


    那日袭击许渊之人应当是许卓和魏皇后主使，可这批被一网打尽的死士，绝非魏皇后手下之人。


    晋阳城的天，要变了。


    “皇帝信了？”青璇问道。


    谢芫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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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不过父亲说，以陛下的性子，不会轻易相信此事，只是发了好大一通火，罚了湘王一月禁足。”


    青璇眉头紧蹙，这件事当真处处透着古怪，她见过许玉，亦见过崔淑妃，这样微妙的时机，这样看着便假的证据。


    许玉为何会上疏？


    是嫌景帝没有瞧见他的野心么？


    年关将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绝非聪明人的做法。


    不知为何，青璇心中隐隐闪过一个触目惊心的念头，却迟迟不敢肯定，良久才化为一声叹息。


    “我要出一趟门。”青璇道。


    谢芫望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她方才从院中走到此处，便冷了好一阵，劝道：“长姐是有什么事？这天当真冷得刺骨，若非要事，还是差人去办吧。”


    青璇却态度坚决，“此事，须由我亲自去办。”


    不知为何，听了谢芫方才那番话，她心中不安得很，这抹不安如滚雪球一般，愈来愈大，最终化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父亲在何处？”


    谢芫望着她，好半晌才败下阵来，“如今应当在书房。”


    “哎！长姐，你慢些走。”见青璇脚步奇快，霜降连油纸伞都来不及替她撑，谢芫不由喊了一声。


    青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离书房愈近，她心中那抹不安便愈发强烈，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元义应当知道些什么。


    谢芫能与她谈论之事，应当都是听谢元义口中提及的，她不信谢元义做了这么些年的文臣，对政治的嗅觉会这般驽钝。


    除非谢元义这些话，看似告知谢芫，实则是告与她听。


    青璇吸了口气，抬起指节敲门：“父亲。”


    她统共来过谢元义的书房三次，愈发靠近她这位父亲，才愈发察觉他为人深不可测。


    她总觉得，谢元义隐瞒了什么。


    下一瞬，有些惫懒的声音自书房内传来，“进来吧。”


    青璇推开门，见谢元义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前，不过比之从前的矍铄，今日他却垂着眼，透着深深的疲惫。


    她很快察觉谢元义今日的不同，“女儿给父亲请安。”


    “你今日来，怕不不是为了向我请安吧。”谢元义终于抬眸看她，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凤眸中，罕见地露出一点无奈。


    还没等青璇开口，他便站起身来，自上而下认真打量了青璇一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我虽不知你来书房所为何事，不过左右逃不出今日朝堂奏事，我猜的不错吧？”


    青璇只有点头，“父亲明察秋毫。”


    “芷儿，你可知我当年与宣平侯沙场征战、建功立业之时，也不过你这般年岁？”谢元义不是怀旧之人，可今日却像是沉湎于旧事，难得地有几分落寞。


    宣平侯杜玄烨？


    青璇敏锐捕捉到这三个字。


    这位与谢元义齐名的前朝将军，近些日子来，被提及的似乎有些太多了。


    她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谢元义接着道：“芷儿，你可知青璇此名，曾是宣平侯为你取的表字？”


    青璇站在原地，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