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武的手其实没什么大事。


    棒球从远处投掷过来之前，他的余光里已经捕捉到了白色的弧线，那是软木实心，由麻绳缝制的棒球。


    并盛中棒球社的休息室里遍地都是。


    他手中握着惯用的球棒，早已做好了完整的起手式，只要那颗球过来，挥舞过去，就像每一次一样。


    但在最后一刻，他松手了。


    被使用多次的圆球带着那根球棒擦过耳骨，视网膜上残留着迫近的幻影，胸腔中的心脏砰砰跳动，呼吸急促到了一种兴奋的地步。


    如果那是一刀，我的手会断。


    山本武在阴沉的云层下，在金属和白色马皮相触之前，非常突兀地得到了这个答案，这和他的大半生简直是毫无关联，春天埋下的种子里长出了一朵本不该存在的夏日花。


    这时学校里已经没人了。


    云雀恭弥对于给本校带来荣誉的体育社团偶尔也有优待，只要提前打好申请，加练是被允许的。


    山本武席地而坐，看着自己的略有些刺痛的右手。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棒球的？


    第一颗棒球是从老爸那里拿到的，也许大部分棒球爱好者，都是从长辈那里拿到第一颗属于自己的棒球的吧，这里面包含着长者的殷殷期盼。


    不过老爸的话，好像也没对他选择的棒球有过什么明确的要求，大概就是，想打棒球，行啊，老爸支持你，因为你是认真的嘛。


    山本武的老爸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十年如一日的猫居在并盛这个小镇，守着他的竹寿司与儿子。


    店里忙碌，国小时早早放学回家的山本武坐在大堂里写作业，悬挂式的电视总会播放客人喜欢的栏目。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反正是在某个夏天，一个异常无趣的暑假，来吃寿司的一个客人，说今年的甲子园有他儿子。


    于是老爸把电视调到了直播赛事的频道。


    山本武那会年纪小，手拿刀都费劲，捏的寿司形状也不好看不合规，大部分时候就负责帮忙念念菜单收收款。


    他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脚还没办法触地，好奇地晃动着，看向了模糊的电视屏幕。


    选手的服装很白，球帽也很白。


    模糊不清的色块杂糅在一起，人头一致的颜色和衣服不同的浪涛黏连成一块，彼此之间毫无区别。


    主持人的吐字其实不是很标准，现场的气氛比店铺外的骄阳还要焦灼。


    很吵，听不清，不知道规则，不知道结果。


    他就是看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比赛。


    当晚，他就和老爸说，想打棒球。


    很认真。


    回忆戛然而止，山本武抬起手和云雀恭弥挥了挥，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完全不在意地随性开口。


    “云雀前辈，巡逻结束了？”


    云雀恭弥视线转冷，多说一句话都做出了极大努力，强求自己忍耐不适一样，“放课后不准逗留。”


    “当然。”山本武耸耸肩，“毕竟是规矩嘛。”


    规矩，棒球有棒球的规矩，校园偶像有校园偶像的规矩。


    前者不用多说，竞技体育本来就要以公平为标配，违反了规则的人连荣耀都不配拥有。


    后者，那是他的定位，所谓人设，他是棒球社的新星，升入国二以后当之无愧的王牌，再加上似乎是挺受欢迎的脸和体格，走到哪里都有窃窃私语跟随。


    众人的期盼也成了一种新的规则。


    球场上，他得赢，学校里，他得乐于助人友爱同学，因为他是受欢迎的山本武。


    他在规则下脱颖而出，自然会去回馈。


    因为，他应该这么做，可又是谁要求的呢？


    自己，亦或是他人？


    ……


    刺痛的腐败是在半夜，满脸黏滞的痛苦将山本武从夜里叫起，他的右手死死握紧，僵硬得像是被浇上了铁水，做成了模型，掰也掰不开。


    他手中空无一物，昏暗的房间里，山本武怔愣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脏与呼吸一齐停顿了，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于是建构生命的基原都全部崩塌。


    恐慌、焦虑、烦躁、惊悸……诸多繁杂的负面情绪裹挟着加快的血液与痛感一起奔袭而来，他甚至觉得，他堕入了无边黑暗。


    他想起身喝水，用冰凉的液体沉静被灼烧的内腑，混乱的脚步在房间里绕出偏移的错位，手按上门把手时，抬起的腿碰上了放在门口的球棒。


    咚。


    颤动的眼瞳缓慢地移向夜里些微反射的金属物，山本武机械性地用脚尖一勾一挑，右手松开一瞬堪堪让棍柄进入的距离，在指尖被冰冷的金属气息笼罩后忽地握紧。


    安心了。


    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块。


    还不够。


    山本武轻声道：“不够。”


    棒球棍拖在地上，金属摩擦过地板，半夜响起了哭嚎一般的刺耳声，高频率的噪音惊醒了时雨苍燕流的第八代传人。


    山本刚利落起身，从柜子里拿上竹刀，脚步声被黝黑的夜吞噬，整个人都和阴影模糊在一起。


    半晌，他看着黑影疑惑出声：“阿武？”


    在世界都沉寂之时，看向父亲的，是儿子仿佛流着泪的眼睛，细雨蒙蒙，被难以言喻的忧伤笼罩，失去了整个世界一样。


    金属和金属碰撞，巨大的冲击力也无法让少年用尽了全部力气的手指松开，执拗到不可思议。


    这份坚定的决心，反而是作为父亲的山本刚先一步察觉了。


    “太浅了……”少年的低语转向模糊，窗外也漂起了细雨。


    ……


    山本刚带着沉默的儿子去了医院，给他一直没处理的手上了药。


    在病人家属格外骇人的怒视中，值班的医生颤巍巍地给活像是受了巨大打击而沉默不语的少年加上了不怎么必要的石膏。


    夏夜里，留下一滴眼泪的沉沉眼眸，不像午后的对流雨，反而像绵绵的春雨，悲伤一点点的渗透进心里，和心房的土地永远交缠。


    不会是失恋了吧，医生百无聊赖地想。


    意外和病人家属比夜雨更寒凉的目光对上，医生悚然一惊，拿出了自结束实习就再也未出现过的恭敬态度，“您家孩子还是要好好修养，剧烈运动最好就免了，过些日子再看看，放平心态不要着急。”


    他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发现只有他能看到的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孤寂得可怕，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某些支点，于是己身在高处，踩钢丝一样，随时都可能坠下万丈高楼。


    错觉吗……？


    这么想着，医生又多说了两句，嘱咐学生好好休息注意情绪之类的。


    回到家，等儿子安稳的睡过去了，山本刚拿出祖传的时雨金时，挑着灯走进了道场。


    这里也许该重新收拾一下了，初学者需要的东西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山本刚的愁绪被后继者出现带来的欣悦扫平，他看着训练用的木桩，屈指敲了敲。


    嗯，还能用，也不知道阿武那小子需要多久才能劈碎这些东西。


    ……


    山本武站上天台的时候，阳光正好，暖呼呼的风把心底的每一丝褶皱磨平。


    脚下是高楼，身后是空旷。


    山本武看着楼下惊惶的人群，背后小小的天台上慢慢挤满了劝解、围观、看戏甚至幸灾乐祸的人。


    也正常嘛，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钱，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某一个瞬间，山本武真切地察觉到了。


    自己很孤独。


    自嘲的笑，最后一次看向身后时，有少年走出熙攘人群，却走进了他一颗寥落的真心，生命里残缺的那一块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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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满当当的补齐，甚至慢慢溢出，化作温暖的水液流淌过去全身，四肢和大脑一起飘飘然，成了雨燕，飞远了。


    他多想说，你来救我了，却没说出口。


    然而，他真的来救他了，那火光，是他长夜里消磨孤寂的良药，是城市人声鼎沸里唯一的道标。


    阿纲，阿纲，阿纲。


    那双手，在极速下坠时握紧了他的手，他是绝对不会放开的，哪怕打破他遵守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也要和他一起走下去。


    ……


    “小鬼？”


    注意到一直在看他的小婴儿，山本武好奇地转过去，双目透彻明亮。


    “你们的规矩是什么？”他随口一问。


    小婴儿也就随口一答：“忠诚。”


    “我们要绝对的忠诚。”


    “那你们的游戏要求还挺高……不过我就喜欢有难度的。”山本武哈哈一笑，催促的直觉在胸膛里当当作响，“下次要玩记得叫我！”


    ……


    山本武走在雪夜里，雪花一片片飘落。


    落在手心时，又化成了水。


    今天是有点冷。


    这么想着，山本武脚步轻快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有一点不好，他和阿纲家隔得太远了，他想见他时要走很远，他离开他时又总想回头。


    “山本武。”陌生的声音叫住他。


    山本武心下一惊，反应神经快过思绪，几个纵跃跳到了远处。


    他凝神看去，眼前人长着绝不可能存在于人类身上的獠牙，呼吸间的白雾都带着野蛮。


    棒球棍在手里，轻易一挥就成了白森森的刀刃，映照着洁白的雪。


    可惜球棒化作的尖刀不比对方的獠牙尖锐，刀刃断裂时山本武瞪大了眼睛。


    这个姿势，不好换手。


    森寒的白影闪过，他老爸穿着厨师的服装，几下敲晕了那个野兽一样的少年。


    “老爸？”


    山本刚暂时没搭理他，手中的兵刃又一次指向了暗巷。


    片刻后，他才把竹刀收回，看向了怔愣的山本武。


    “你会了吧。”


    “什么？”


    “时雨苍燕流第八式，筱突雨。”


    “叫这个名字吗？还挺文艺哈哈。”山本武做了几个动作，俨然是筱突雨的复刻，“是这样对吗？”


    山本刚看着他不可思议的完成度，突然严厉地喊道：“阿武！”


    “诶，我在。”


    “时雨苍燕流如果我教，那只会教你一次，你现在，该做选择了。”


    山本刚看向儿子，少年手里的断刃已经变回了棒球棍，被咬得参差不齐。


    他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阿武，棒球和剑，你选一个吧。”


    山本武不答反问：“老爸，问你一个问题。”


    山本刚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讲。


    “时雨苍燕流的规矩是什么？”


    山本刚用时雨金时敲了敲背，像是被口味刁钻的客人认可了制作的寿司一样，锋芒毕露，“是无敌！”


    “时雨苍燕流是无敌的流派！”


    “噢！”山本武配合地一拍手，“那我要成为无敌的剑士和无敌的棒球运动员。”


    山本刚严肃地看着他，“混小子，我的剑术可是和你的棒球一样认真！”


    山本武眉峰下压，光线不明亮时双目如同干涸的血液，为寒芒点缀危险的弧光，“我就是知道才这么说的啊。”


    “我跟老爸学剑，可不是为了好玩，再被人打得那么狼狈，绝不是我的作风。”


    随着进一步深入小鬼和阿纲的游戏，狱寺隼人身上洗不掉的硝烟火药、赤间和光利落凌厉的拳脚，时时刻刻都在他看向阿纲的视线里，关于阿纲，那可不是随便玩玩就能获胜的。


    他得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