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见秋菊

作品:《大雪

    辛晚楼不认得拿着风筝的那个女人,却认得她身后那个。


    那是那位色然大公主,在梁王府外见过的那个。


    她一时不敢想她身前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去马车上拿?”


    辛晚楼看向面前那个粉衫女子,这女子是那华服女人的侍女,可穿着打扮也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比及的,简直比一些平民家的官小姐都要阔气。见她疑惑,粉衫女子朝她矮身一笑:


    “我家殿下想见您二位一面。”


    殿下。


    又一位殿下。


    辛晚楼顿时警觉起来,霎时便知此中必定有诈。她拉过沈羡亭,就要回山的另一侧去,一口回绝道:


    “我同你们殿下道个歉,那风筝我们不要了。”


    她一拽,身旁人却不动,她惊诧地仰头看向他。


    沈羡亭仿佛被施了什么咒一般,僵在原地并不动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蜿蜒山路上行进的队伍,瞧着为首那个黄衫红裙的华服女人。那女人手腕上套着一串茱萸果串成的手串,手里还捏着那个燕子风筝。


    公主仪仗里响起悠扬的踏歌之声,那些打着拍子的宫人们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粉衫女子回头,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山下队伍。她丝毫不急,也轻轻地同那踏歌之声哼唱起来。


    辛晚楼仰头看着沈羡亭,觉得他的灵魂没有留在这副躯壳里,而是随着踏歌之声逐渐远去了。她正要将他拉回安全的人间,他却忽然愣愣道:


    “好啊。”


    粉衫女子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沈羡亭转过头,看着那粉衫女子。


    “风筝……还是要的。”


    *


    骊山的秋景比之长安城内更加浓烈而恢宏,长安城内楼阁繁多而秋意便少,繁华与自然总要有舍有得。闻凇伴着踏歌之声跋涉许久,终于于骊山顶上受老僧教化、为大靖祈福后又往山下去。


    骊山只生几株渺小野菊,而那天门挂彩、十丈垂帘之类的菊花是需要呵护的娇贵玩意儿,骊山上生不得。可许是因为她要来此登高,不知是谁的注意,竟有宫人提前将那些秀丽名菊栽种一路。本是为讨好她,可却惹得她心里不悦,立时要求将这些金贵花朵尽数烧毁。


    火焰燃起,闻凇心里终于顺畅,便施施然下山去。她那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正停在山脚下,芙蓉抱剑在门外守着。


    芙蓉怀里抱一把没见过的刀,正是那红衣姑娘背着的那把。


    “殿下——”


    “人呢?”芙蓉正行礼,不等她起身,闻凇便问。


    “公主,在里边。”


    “好。”闻凇提起裙摆,登时往马车上去。


    *


    “我的刀——”辛晚楼肩上一轻,不知春登时被沈羡亭卸了下来。她正抬手去夺,却被他一把搡进马车之内。


    沈羡亭将刀丢给芙蓉,自己一手掀起门帘,跟在她身后矮身入内。


    “你作甚卸我的刀?”辛晚楼惊诧而恼火地问道。


    沈羡亭淡淡地看着她,轻声说:


    “你想带刀见面昭华公主吗?”


    “昭华……”辛晚楼神色一紧,霎时觉得浑身发冷,“昭华公主?!”


    沈羡亭一掸衣摆,在马车里寻一个角落坐下。他应是累了,立时靠在车厢之上,抱着手臂闭上双眼。辛晚楼见他这样,便知问也白问,于是没再多话,只怀揣一颗忡忡忧心等那位古怪的公主殿下。


    等了多时,天色渐阴、风也渐起,可马车里焚香烧炉,倒是一点不冷。车厢外忽而传来女子清越的谈话声。话说的简短,听不清讲了什么,随即马车微微一晃,车门自外打开——


    那个黄衫红裙的女子矮身入内,发间缀满珠翠,随她脚步发出细碎轻响。


    那女子朝她一笑,如今走近,她才从她眉眼中看出些熟悉的影子。


    真……真是……


    她下意识地朝沈羡亭瞟了一眼,那人依旧闭着眼睛,不知道醒没醒着。辛晚楼一时无措,正纠结是要拍醒他还是直接行礼,闻凇已在正中坐下,问道:


    “你认得他?”


    辛晚楼一愣,轻轻点头。


    “那你可认得我是谁?”


    闻凇抬手指着自己,连那种灵动而狡黠的表情都与身边人一般无二。


    辛晚楼倒吸一口凉气,却只能将心中疑窦暂且搁置,这才朝她缓缓跪下。


    “民女参见殿下。”


    闻凇煞了她的威风,脸上透出笑意。她没让辛晚楼起身,只将手中风筝递给她。


    “你是南方人?”


    “不是。”


    “不是?”闻凇指着那风筝问道,“重阳日放风筝,可不是长安习俗。”


    辛晚楼实是不想在沈羡亭面前提起哥舒岚,奈何昭华步步紧逼,便只赌一把沈羡亭并未醒着,轻声道:


    “我……我师父是南方人。”


    “原来如此。”


    沈羡亭依旧没什么动静,辛晚楼想着他并未听见,便松一口气。可心还未落回去,便听车外一声极长的马嘶,马车一晃,登时跑起来。


    “这——”


    她惊讶地看向窗外,而马车愈来愈快,四匹汗血宝马可不是骊山脚下的小白能比的。


    “殿下……”她惊愕地看向闻凇。


    闻凇正端坐马车正中,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瞧着她的神情渐渐仓皇,她缓缓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沉静而得意的笑。


    她的眼睛也是那般湿润而明亮,琉璃珠子一般。


    “上了公主殿下的马车,还以为能再下去吗?”


    沈羡亭睁开眼,依旧靠在车厢上,平静地望向窗外。


    骊山的草木已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


    “奴才拜见公主殿下——”


    马车刚刚停下,福星便已麻利地跪在车前。车门一开,他那位金枝玉叶的昭华公主便缓步走了下来。公主随口说一句“起吧”,他便连忙上前,托住公主的手肘。


    他正打算与公主说几句甜话,却见那马车里又下来两个没见过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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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身上衣物乃是一件昂贵精细的婆娑锦,袖口收得利落,紧裹在手腕上,一看便是习武之人的打扮;那男人身上一件白色鹤氅、里头一件月白海涛纹的衣裳,瞧着像是病了,走路有些飘,模样倒是漂亮得像——


    像……


    他的目光惊愕地在他们公主脸上扫过,一颗心瞬时提到嗓子眼儿里。


    像、太像了!


    这男人……这男人莫不是……


    他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想,忙低下头,视若无睹地对公主笑着说道:


    “殿下,骊山里的花儿瞧见了吗?那可是奴才特意——”


    “原来是你让人种的啊,”公主冷笑一声,福星瞬时寒毛直竖,“一会儿上佟嬷嬷那儿领罚去吧。”


    “是……是……殿下。”


    福星脸上露出苦恼之色,公主平日不是最喜欢那些花儿吗,他怎知一种到骊山上公主就不喜欢了呢?


    公主脚步不停,径直往宫内走去。福星只顾担忧自己一会儿要被罚成什么样,实在是无心关注旁人,一时没注意那两个陌生人,忽然边听“嘭”的一声。


    他转过头,瞧见是那个男人在青石板上跌了一跤,那女子正搀他起来。


    公主走的太急,哪是一个病人跟得上的?福星这般想,却也不敢说,怯生生地看向他们公主。


    公主脚步一停,也转过头去。她看着那红衣女人将他扶起来,不由蹙起眉头。许久,她忽然朝福星问道:


    “父皇今日可好?”


    “公主知道的,陛下近来……就一直那个样子——”


    “那父皇现在在做什么呢?”


    福星想了想,答道:


    “应是由太子殿下侍候服药吧。”


    公主闻言忽然回头,又问:


    “太子殿下?哥哥已经回来了?”


    福星笑道:“太子殿下孝心情切,华山祭祖结束后亲自骑马回来的。听闻那马一入长安城就跑死了呢……”


    公主轻轻点头,没再应答,只是又看向身后那两人。半晌,她扬起一侧眉毛,笑道:


    “哥哥在啊……那这场好戏倒是更有意趣了……”


    ”啊?”


    福星心里正疑惑,那红衣女人已搀着男人慢慢走至了他与公主面前。公主乜那女人一眼,冷笑道:


    “父皇病重,我这个作女儿的理应尽孝。今日就先去太和殿看看父皇、尽尽孝心——福星,你先带辛姑娘去千音阁歇着吧。”


    辛姑娘。


    只带“辛姑娘”去千音阁,不带那个男人。


    那那个男人……要跟着公主去太和殿?


    福星心下一紧,不由咽了咽唾沫。目光在那男人脸上一扫,走到近处,他那容貌与公主殿下像的更加惊人。


    他不敢多看,便又看向那个身着红色婆娑锦的“辛姑娘”。只见她脸上露出落单狼崽的警惕神情,扶着着那男人的双手不由握紧。


    可诸事都不是他们这种下等人做得了主的。福星无法,只能松开公主,朝那女人挤出一个不算好看却足够热情的笑容,道:


    “辛姑娘,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