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崖柏香

作品:《大雪

    寻香山庄以“崖伴松游”一香为世所知,香料之“君臣佐使”乃崖柏、甘松、琥珀、白芨。给人以寒山远雾、自在周游之感。


    而庆光崖柏举世闻名。


    二人今日来此即是为了取那“崖伴松游”之君药崖柏,谭韫良已与庆光商人商讨好价格,只需这赶车人验货、再将银钱补齐即可。


    两人将片状崖柏分装至驴车之上,整齐垒好,这便要驾车回去。辛晚楼还未来得及找人,便贸然道:


    “你不是说要带我在庆光逛逛么?”


    赶车人胡须下露出一个笑容,于是便一拽缰绳,让毛驴转了个身:


    “你还记得啊——我差点忘了。”


    辛晚楼坐回驴车之内,手肘顶着身旁的崖柏片。


    驴车在庆光镇里溜溜达达地走起来,辛晚楼于其内四处张望。庆光只是一座边陲小镇,道路与屋舍都比长安小多了,来往行人衣着朴素,时有行人穿着五六年前、乃至十五六年前的旧式衣物。


    俨然一座戈壁边陲的桃花源了。


    哥舒模样特殊,只一眼便能认出来。赶车人驾着驴车很快便绕了庆光一圈,可辛晚楼并未见到与他相似之人。她不死心,从驴车上站起来,扒着他的肩膀道:


    “再转一圈,求你了。”


    赶车人无奈苦笑,只得又用小皮鞭打那毛驴一下。


    毛驴又走起来。


    辛晚楼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众人,似乎是想将庆光的一切细节、与每一张面孔都记在心中。赶车人悠哉问:


    “你这是在找什么?”


    “找我爹,你别管。”她敷衍道。


    赶车人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哼,驴车跑得更慢一些。没过多久,他悠哉悠哉地哼起小曲儿。


    那小曲儿听着耳熟,辛晚楼间或听见几个字。渐渐的,便一字一字听了出来。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赶车人的声音沧桑而低哑,哼唱几乎成了闷哼,驴车咯吱的响声似乎被他当成了踏歌的节拍。


    一首江南小调,师父也曾唱过。辛晚楼伏在车框上,下巴硌得手背微疼。她眼前庆光景物似乎幻化成儿时幻影,她轻轻哼唱着: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迎面也来一条毛驴。那驴由一个男子牵着,本应驮着的粮袋也扛在那男人肩上,那毛驴背上正趴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赶车人停车避让,男人牵着他的毛驴走过。辛晚楼在驴车上坐直身子,与那驴背上的小姑娘相视而望。


    小姑娘手里拿一支搅搅糖,皮肤被西北灼热的太阳晒得黝黑。她的眼睛也是极黑极亮的。


    赶车人很快驾车走过,辛晚楼的视线转入下一条街巷。


    “白丫头,找见你爹了吗?”赶车人问。


    辛晚楼叹道:


    “没有,但……总会找到他的。”


    *


    寻香山庄渐渐出现在眼前,眼看着离两人越来越近。毛驴弓起身子奋力往山坡上走去,后蹄却一个打滑,险些栽下坡去。


    辛晚楼从驴车上一跃而下,双手在车上推一把。毛驴轻松不少,便快步走了上去。


    已快打烊,店内顾客正三两而出,等着回家做饭食去。寻香山庄大门洞开,恰能看见柜台处一人正趴着贪懒。西边愈发金黄的日光斜入其间,恰照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这么晒,也不知他如何睡得着?


    辛晚楼没叫他,只跟那赶车人一同将崖柏抬入店里。两人动静总是惊动柜台后那人,他的眼睫轻轻一抖,这便睁开眼来。


    他坐起身,双眼迷瞪地看向眼前人。一忽儿,他突然灵醒:


    “你可算回来了!上哪儿去了?”


    辛晚楼刚放下一块柏木,闻言拍拍双手上的木屑,转头道:


    “我同这位师傅去庆光取崖柏去了。”


    “师傅?”沈羡亭看向门口正躬身拖动柏木那人,只觉面生,他没见过。


    “你今日可是偷了懒,”沈羡亭蹙眉道,“你不知今日生意有多忙——我给人算账都算不过来了。”


    “你可倒好,在外头玩儿到打烊才回来。”


    他嘴上这样说着,人却从柜台后绕出来,将赶车人手中柏木接过。


    赶车人直起身子,捂唇咳起来:


    “咳咳……多谢你……”


    “谭韫良也真是的……哪有让老头儿干体力活的道理,”他边说边将崖柏放在一旁垒好,冲赶车人笑起来,“老头,你说是吧?”


    赶车人开怀大笑。


    辛晚楼乐得偷懒,蹲在地上仰头看沈羡亭来去。她腹中空空,就着这个姿势捂着肚子。


    她自言自语道:


    “吃什么啊?”


    沈羡亭放下手中柏木,靠在墙边佯装惊讶地说道:“你出去玩儿一天,竟没吃独食?”


    辛晚楼听出他又要开始编排自己,出声打断:


    “你在找事儿吗?”辛晚楼骂道。


    沈羡亭识趣地住口,笑嘻嘻地去搬他的东西。辛晚楼仍旧蹲在地上,又念一遍:


    “到底吃什么啊?每天都不知道该吃什么……真麻烦……”


    赶车人闻言,便朝她说道:


    “丫头,你若不挑,我就随便弄点东西给你吃。你愿意么?”


    “愿意愿意,”沈羡亭忽然冒出来,“不但她愿意,我也愿意。”


    他自知若不蹭这老头的饭,便要他去想办法搞吃的去——辛晚楼若贪懒,那便是宁愿饿着也不动的。


    气得辛晚楼急忙拽他裤脚:


    “你又多嘴什么……”


    赶车人又笑,笑着笑着咳起来,肺里轰隆轰隆地响。


    他一溜烟出去,辛晚楼终于站起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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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打采地和沈羡亭一并将那些崖柏木整理妥当。


    柏香氤氲。


    两人收拾好一切,并肩坐在台阶上遥望暮色渐浓。旁晚的太阳明亮灼灼,像是要赶在夜晚到来前将自己所有的光亮一口气用尽,带着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庆州的日落让辛晚楼想到云水间的日出。有一个瞬时,她几乎想对身旁那人说实话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赶车人很快回来,熬一锅米粥、连带几道小菜。三人一并坐在矮桌旁,赶车人拿出一壶酒。


    “不醉不归。”他道。


    可那赶车人的身体不宜喝酒,少喝几口便呛得一直咳。赶车人无奈地放下酒壶,笑道:


    “咳……咳咳,真是黄土埋半截,连喝个酒都不成了。”


    “唉……”他叹息一声。


    空气中氤氲着崖柏木的香气,而粥点之上正腾起白而热的雾。


    “阿沈啊。”


    沈羡亭抬起头。


    “我有两个女儿,”他没缘由道,“大的属羊,小的属鼠。那个小的,一直留在南方老家;大的呢……独自在外闯荡。这些年,想必也平白受了不少委屈。”


    说着,他紧紧盯着沈羡亭,苍老的双眼中映出灼灼的光。


    “我不求她闻达,只愿她平平淡淡了却此生……只愿世间风云莫扰了她的日子。”


    “若她已入局……我只希望执棋人能放过她。只要有命在……就不至——”


    他转头呛咳起来,空气自肺中穿过,穿堂风一般发出轰鸣。辛晚楼连忙递给他一杯水。


    赶车人接过,用那热水压过咳意。他苦笑,轻轻擦去唇边水珠,道:


    “算了。”


    “老夫今日喝多了酒,忽然想起我那两个闺女……唉,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


    沈羡亭一言不发,只轻轻点头,舀起一勺米粥放入口中。


    “六白汤?”他回味道,“只是少一味花生,换成了什么?杏仁?”


    “你这小子舌头倒灵,”赶车人抚须而笑,随即解释道,“厨房没有花生了,只摸到一把杏仁,便拿来做了替代。”


    话至此时,辛晚楼手臂忽而便有那么点痒。她从小吃花生便起疹子,与师父在一起的那几年,她从未见过花生。


    她知晓这粥里只有杏仁,可她仍旧重重揉几下自己光洁的手臂。


    她又瞎想。


    赶车人的六白汤也是南方口味,其中放糯米、江米、山药、茯苓、百合,而花生仁被换做了杏仁。口中细腻的滋味引起一段往昔的愁思,这粥点像是从七八年前端来的一样,米香越过岁月之隔,直到今日仍有温度。


    她紧紧盯着赶车人的脸,妄图从其中找到有关于哥舒的一点熟悉之感。可那人陌生的面孔却总也说服不了她。


    巧合罢了,只是他没找到花生罢了。


    月明星稀,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