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风雨,蜜珠一步一步走到假山面前的洞口,将灯笼往那一放。


    里头本来影影绰绰传来的哭声,忽然歇掉。


    蜜珠又在那儿站了会儿:“还不出来?”


    她话音落下,又过了几息,一道瘦瘦的身影慢吞吞从里头走了出来。


    对方低着头,耷拉着脑袋,很像是一株没怎么养好的绿豆苗。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蜜珠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毫无白天耀武扬威之感的蜜林。


    这还是蜜珠头一次见到如此了无生气的蜜林,没了先前的那种虚张声势,也没有气急败坏时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羞恼,只有数不尽的沮丧。


    再配合对方身上湿哒哒的样子,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看着就好不狼狈。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像是在比谁先开口就先输掉的游戏。


    好一会儿,蜜林嗓音干巴巴地开口了。


    “你来嘲笑我?”


    蜜珠将油纸伞撑好,挡住从假山缝隙那儿吹来的雨。


    “我嘲笑你什么?为了笑话你,半夜不睡觉,冒着风雨和雷电特意找到这儿来吗?”


    很奇怪的,在白日,每次这对姐弟见面时,都会带点儿硝烟的气氛,反而在今夜这样的雷雨天气里,悄无声息转变成了一种沉静。


    仿佛是雨和雷电,在代替人类生出起喜怒哀乐,从而让人能平静下来,说一说心里话。


    蜜林没有吭声,他对这个嫡姐的观感很复杂。


    从第一次见到对方起,就觉得嫡姐和那些个高门大户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没什么两样,头发长见识短,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约莫过个两年,这嫡姐就会嫁出去。


    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蜜珠投以太多注意力。


    哪怕对方被皇帝赐婚,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跳入了一个旁人不能正大光明嘲笑的火坑而已。


    他甚至都已经能想象到,对方将来在后宅中整日以泪洗面、偷偷哭泣的样子了。


    总之,整个蜜府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的人。


    别以为他不知道,所有人都是趋炎附势的,根本就不欢迎他这个过继而来的人。


    也就爹对他真心一些,是真正想要他养老送终的。


    仗着这份底气,蜜林几乎把小祸闯了个遍,观察众人对他的态度。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那日他顶撞完王氏,却被那个嫡姐带着那么多下人闯到了他住的院子,自己和随身书童都被抓起来。他更是挨了一顿板子。


    来蜜府之后,他就没吃过那么大的亏!


    蜜林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就让人去和爹告状。


    可谁知道,往常对他几乎百依百顺的爹,这次竟然没有站在他这边帮他出气!


    更甚者,他派出去的书童偷偷听到爹和蜜珠的交谈,说是长姐如母,若是以后他还有什么做的不妥当,让她这个做嫡姐的继续管教!


    蜜林的所有气焰,都在这件事里消失了。


    他没想到爹那么靠不住。


    而所谓软弱无能的嫡姐,厉害起来时竟然还能掌控爹的意志,反过来对付他。


    他觉得自己在蜜府的地位,从那天起就开始直线下跌。


    昨儿夜里,爹竟然还那样骂自己。


    蜜林清楚整个蜜府都不欢迎自己,当初是爹一意孤行要把他接回来过继的。而今对方却不再尊重自己这个过继来的“嫡子”,颇有一种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意思。


    不到十岁的蜜林,见惯了人情冷暖,骤然失去了那种被在乎的感觉后,只觉得一切都乱了。


    他还怎么在蜜府待下去呢?


    如今他对蜜珠的印象,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样了。


    他甚至觉得这个嫡姐,其实焉儿坏得很,瞧着柔柔弱弱很好欺负没有主见,但一遇到什么关键事,马上就立起来给人扇巴掌。


    他就是吃了这么个亏!


    心中想起这段日子经历的所有事情,一时间百般情绪都涌到了心头,蜜林听到了自己撕裂的哭腔。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坏!特意来看我笑话!”


    若不是特意来看他笑话,有必要循着声音,特意半夜里趁着下雨来听他哭吗?


    蜜珠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她面前,哭得这么气急败坏和理直气壮,像极了一个狼崽子,见谁咬谁的那种。


    “是啊,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怎么先前神气活现的,如今却哭成这样呢。三岁小娃娃才像你这般哭。”


    蜜珠也不惯着他,反正说好话,她这个弟弟是听不进去的。


    在那儿嗷嗷哭的蜜林,就跟忽然被人捂住了嘴似的,一个字都不嚎了,他瞪眼看蜜珠。


    蜜珠也顶着时不时亮起的闪电瞪他。


    “少爷,少爷!”


    雨声渐渐小了,从池塘那边摸过来一道蹑手蹑脚的身影,正压着嗓音喊人。


    听那声音,赫然是蜜林的书童,终于找到这儿来了。


    想来先前蜜林已经躲在这个假山里,有好一会儿了。


    “快回去吧。在这儿哭,爹知道了也不会心疼,只会骂你。”


    蜜珠开口,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对方。


    蜜林没接灯笼,只撇开了脑袋:“猫哭耗子假慈悲,谁要你关心。”


    蜜珠一挑眉:“我也没说我在关心你。只不过夜黑风高的,还有个人躲在外头哭嚎,怪扰人睡觉的。”


    “你!”蜜林竟然有些说不过这嫡姐,只能气得干瞪眼。


    半大不小的少年郎,哪怕平时再耀武扬威,装的如何厉害,当表面那层壳儿被掀开之后,内里剩下的依然是柔软又害怕被人伤害的心。


    瞧着其实有股可怜。


    蜜珠伸手,胡乱揉了一下他脑袋,后者又跟警觉的猫儿那样,一下子弹起来往后跳了两步。


    蜜珠难得正色开口道。


    “蜜林,不管你从前经历了什么,如今你都已经是上过族谱,祭拜过祖宗的蜜府嫡子。”


    “难道你之前的嚣张气焰,全都因着女子软弱不敢反抗,而爹却一直不分是非黑白单方面宠溺你么。所以一旦有了挫败,事情不如你所想的那样进行,你就失去了所有底气。”


    “爹只是训斥你几句,你就伤心成这样。那往日你对着弱质女流和长辈破口大骂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也会像你这样伤心?”


    蜜珠几句话下去,蜜林的眼睛就通红起来,像是被戳到了痛点,又要像跳脚的猫那样炸起来。


    可偏偏蜜珠又话锋一转:“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会这般自怨自艾又自怜的。好男儿不仅不会欺压女子,通过在她们身上释放怒火来彰显自己的能耐,反而会真正发自内心怜惜弱小,去面对任何艰难困苦之事,哪怕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因为他们胸怀广阔,心中有丘壑。”


    闪电依然不时从头顶的天空飞过,蜜林只能看见自家嫡姐的一双眼睛,亮的不像是女子能有的样子,仿佛完全看透了人心,宛若擦洗过后明净到反光的镜子。


    被她这样注视着,蜜林整个人忽然都动不了了,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迎面击中,整个脑海都不由自主回荡蜜珠的那些话。


    “蜜林,等你长大成人了,你到底是想做一个只能在弱者面前逞威风的懦夫,还是想做一个无愧于心能顶天立地的英雄呢?”


    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震撼着蜜林尚算幼小的心灵。


    他过去也上过私塾,但私塾里的夫子成日里文绉绉的让他们读书背书,摇头晃脑地让他们跟着读,却少有人把道理讲得如此明白。


    嫡姐不是那种饱读诗书的夫子,但方才说的每个字,都莫名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蜜林近乎是本能的感觉到了羞惭。


    他好似在此刻才意识到,过去自己做的那些是错的。


    他就是嫡姐口中那种,在比自己弱小的女子面前逞威风的懦夫。


    可是一个人要承认自己是错的,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蜜林暂且不具备这样的勇气,就本能的想要顶撞面前和他说出这番话的嫡姐,仿佛只要把对方反驳,就是成功维护了自己的志气。


    “说得好听,你就是欺负我人小,我是外来的。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走,不承认我是蜜府的人!”


    在书童找来之前,蜜林几乎是吼着喊出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心里话。


    蜜珠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油纸伞撑好,转身走了。


    书童刚好赶来,看到了蜜珠从假山后绕出来,他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大、大小姐…”


    昨日夜里大小姐和夫人从王府回来后,因着小少爷说错了话,惹来老爷的训斥,而后小少爷就冲回了房间,就连晚膳都没用,到了夜里更是早早就歇下了。他本以为这是少爷使性子,过去了就好了,却没料到,后半夜醒来房里不见了少爷踪影。


    外头还下着雨呢,他又生怕被责罚,只能自己先闷着声慢慢找少爷。


    没成想,找到后山假山这里,都看到灯笼的火光了,却见假山里走出来大小姐。


    换成从前,书童是万万不会那么害怕蜜珠的,但经历过最近几次的事件,亲眼看到蜜珠教训自家少爷,又能让老爷都反过来听话。而往日里不管事的主母王氏,也从懦弱可欺的主母,变成了威严的性子。


    书童如今是怕极了府里的规矩,生怕和先前在厨房干活儿的金氏一样,被抓住了做错事的尾巴逐出蜜府。


    然而蜜珠却只是瞥他一眼,轻声道。


    “回去煮一些姜汤,让小少爷喝下,别着凉了。你也一起,早些歇下。”


    书童愣了一下,喏喏应是,但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大小姐非但没有责罚他,甚至还主动关心小少爷…还让他也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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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就好像有人给他兜了底,让书童一下子宽慰许多。


    说实话,给蜜府少爷当差,并不是多么轻松的活计。


    少爷性情有些古怪,还容易生气着急,常常做出一些出人预料的事情,甚至数次顶撞府里的主母,弄得他们这些下人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前些日子大小姐虽然惩治了小少爷,却也让对方暂时安分了一些,不再那么闹腾,就是从学堂溜走这些事都少了点,这也让书童觉得日子好过了点。


    只不过今夜闹出来这么一遭,让书童心惊胆战,生怕找不到少爷出了事,那他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毕竟蜜老爷好不容易靠着过继,才得来了这么一个独苗苗儿子,若就真这么出点儿事,难保不发疯。


    蜜珠和王氏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成功让府里的下人慢慢有了——大小姐和主母才是管后宅的印象。


    如今蜜珠知道了深夜小少爷跑走的事情,就好像这事儿过了明路一般,书童不再那么忐忑了。


    等蜜珠的身影离开后院了,书童转身进假山去寻自家少爷,却见他俯身去捡地上的灯笼。


    书童忙凑过去帮忙,蜜林却将身子一避,把灯笼换了个手拿住。


    “不用你。”


    书童有些纳闷和稀罕,少爷竟还主动拿灯笼了?往常少爷最喜欢摆谱,让下人忙前忙后做点什么,好衬托出他作为主子的气派,怎的今夜对这么个小灯笼那么重视。


    “咱回吧少爷?”书童小心翼翼发问。


    “你方才见到谁了?”蜜林不答反问。


    书童犹豫了片刻,才道:“大小姐。”


    天知道他见着大小姐的时候,心里有多慌。但大小姐非但没责怪他,还成了主心骨关怀他和少爷,这登时,心里的滋味儿就不一样了。


    “她说什么了?”蜜林盯着自己的书童,眼睛像是一头狼崽子一样,眼里发出的光都是防备又警惕的。


    原本被他捡起来的灯笼,一头把手被他捏在手里,紧紧攥着,像是随时要用力把它折断一般。


    书童没察觉到少爷的紧绷情绪,只一边护着对方从假山里出来,把手里捧着的蓑衣,往蜜林身上套,一边道。


    “大小姐让我给你煮点姜汤,回去就喝下了,早些歇息。”


    这话听到耳里,蜜林神情一松,随即几乎是半信半疑地瞅着书童。


    “她真的说了这些?”


    书童有些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是啊,我看大小姐应是专程出来寻少爷的。”


    蜜林哼了一声:“她寻我?怕是猫哭耗子…”


    但到底,这后半句话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出来。


    他往日里对女子的那种尖酸刻薄言辞,在听了蜜珠那番“拿女子逞威风的懦夫”的话后,一时间变得滞涩了,不再能这么轻而易举说出来。


    当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几乎是指着脸对你说,你做的是错的,而什么样是对的时,语气如此犀利,也不由得令人忍不住去回忆那些话里的真实意义。


    ——难道我曾经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懦夫之举,如此不堪吗?


    人有了思考之后,再做一些过去常做的事时,就有了分辨力,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尚通,你说,我平日里为人怎么样?”


    穿上蓑衣后,蜜林依然捏着灯笼,不愿意将它交给书童。


    叫尚通的书童听了少爷的问话,心里暗暗纳闷,但脸上却堆出笑容道。


    “少爷自然是聪慧的,天生就比我们要厉害。”


    往常听了这些马屁话,会露出自得之色的蜜林,这次却气急败坏道。


    “说真话!”


    尚通见自家少爷发了火,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少爷…这…”


    他生怕又说错什么,一时间只感觉自己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蜜林一见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愈发确定,平日里书童对自己说的那些好话,也不过是屈服于他作为蜜府少爷的身份,才说出的违心之言罢了。


    “别说了!”


    蜜林将灯笼挑起,拿在手里往雨中走去,然而走了几步,却还是下意识将灯笼往蓑衣下收。


    蜜府的所有人对他,几乎都扯着一张不真实的笑脸,好像他看不出来他们背地里对自己的成见与防备一般。


    他能感觉出所有人的虚假,却无法戳穿这些假象。于是那些一次次的挑衅与闯祸,都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期盼能通过这种方式,逼出旁人真实的情绪。


    然而所有人中,只有嫡姐是真实的。


    在今夜,他听到了那样一番醍醐灌顶的话,效果石破天惊。


    原来他那样上蹿下跳,在旁人眼中无异于台柱子上唱戏的旦角。


    今夜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小少爷蜜林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