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当只能靠嗅觉去想象一个人时,很多本来正常的声音就失了本来的意味。


    一点桌脚移动的咯吱声,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桌上的人坐得惯那种硬木吗?


    一些衣物摩挲的细碎声响,又会让人心烦,真的靠得这样紧密吗?


    最后万般声响回归死寂,这时便连风声都是错的。


    耳室的门依旧关着,自里面传出少年央告的声音:“……没关系的,我一点不累,再来一次嘛,好甜的,息息别心疼我……”


    “啪”的一声亮响,像是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


    而后就是少年的闷笑:“息息的手好软,香香绵绵的,再打一次吧,息息乖乖……”


    接着一连串碎声细响,少女的声音终于出现,微哑的、软绵绵的:“纪和致要回来了。”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名字的青年,兀地一顿,心头猛地一跳。


    心声鼓噪,胸腔里像有一只秋蝉醒了。


    将死的秋蝉,用声嘶力竭反抗它的短命,并辅以口器蚕食主人最柔软的心尖肉,以期为生命枷锁所困的自己延缓刑期。


    老蝉钻心,一直往极深的地方钻进去。


    纪和致以为自己的心很早就麻木了,昏沉如死,可是现在,他的心被这样钻着,原来也会酸痛、抽搐。


    绵而不绝的酸楚反将上喉咙,纪和致竟而发现早晨灌下的药,现在才爆发出苦涩的滋味。


    “他才不会来呢,这个蠢木大夫故意躲着我们呢。”上官慜之这次没有压低声量,他似乎笃定了纪和致会如他所想。


    ——毕竟这个所谓的“蠢木大夫”是特意给他们举荐了耳室,方才离去的。


    此话一落,少女似乎有些安心,“纪老板真君子。”


    少年嗤笑一声,但没再说什么。


    屋内又响起一阵喁喁私语,轻得像淡淡的云,从门缝里飘出已不剩什么。


    只是鼻尖的甜香仍然浓郁,馥郁如花,香云阵阵。


    背身对着耳室的白衣青年狠狠闭了闭眸,咬肌不明显地绷紧。


    如果最开始……在永安药铺,他看见的不是少女带来的利益和自身枷锁,或许他能看清心里有只蝉,有只活蝉。


    在遇见沈息之前,这蝉还是有着坚硬外壳的蛹,冰冷坚硬的、死了一样的受缚体。


    她走近一步,坚冷的外壳便已松动一分。


    当他们成为彼此的第一个朋友时,当香料铺的那个吻在夜间反复将他折磨时,蝉蜕便已宣告它辉煌的诞生了。


    此后,柔软、颤抖、恐惧的内里,终于在向打开它外壳的少女摇动不定。


    渐渐的,发乎灵魂的渴望渗进骨髓里,鲜血为此而奔腾,一切固定的坚硬的世界都被这平生首次的感觉冲撞得跌宕颠倒。


    如果身子的主人奉行这颠倒怪错的感觉,那么现在在耳室与她低笑细语的,或许就不是那个狡猾可憎的少年。


    只是不会。


    欲/望可以压抑,可以自以为没有,可以用千百种方法忽视和拒绝它的存在。


    而纪和致最擅长压抑欲/望。


    他从前总自恃自己超乎寻常的自控力,他能控制自己的心不去愤怒、怨恨,能控制自己的身子不堕落、保持洁净。


    他只要一直平静、算计下去,他就能为父母报仇、亲手斩断身心的枷锁,再承接父母之志,成为一个游走四方的好大夫。


    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


    麻木、但安全。


    人生是步步为营的,每一步都是谨慎冷静的,纪和致今年十九,在及冠这年,他准备送自己一份大礼。


    倘若那日午后,铺子里没走进一位少女,药杵下的决明子本来该换成断肠草。


    倘若她没执意买下香料铺,铺子里的那只厉鬼本该当夜就降临永安药铺。


    他准备用自己血肉制成的及冠礼,那日里被少女纤手一挥,毫无回寰余地烂了。


    她不是故意的,她却对他做出补偿:“和我一起开个药铺吧。”


    这一步该走哪儿?


    以身为棋的执棋手,人生第一次感到惶惑。


    他麻木的安全感被一个自称为“沈息”的少女击裂了一条缝。


    她唤醒了他心中的死蝉,然后又不耐老蝉漫长的复活时间,转身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那个人——叫上官慜之的,曾经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如今的花楼贱奴。


    上官慜之心底没有东西,他只靠想死而活着。


    纪和致从医多年,从无数张将死的面孔上看过生欲,自然也看得透上官慜之那张活人脸上的死志。


    上官慜之是已经死了的活人。


    他的心里挤满了让他生不如死的某种痛苦,这些痛苦让他荒芜和死寂、外加求死无能的疯狂。


    这种人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纪和致想起他和上官慜之做的交易,“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我便送你一场好死。”


    他现在做不到的,先让一个活死人去铺路。


    一个活死人,神仙也救不了的人。


    这种人在他的眼底,只是一滩捧都捧不起来的烂泥。


    所以可以被践踏、被抛弃,也丝毫不必怜惜。


    纪和致用过很多人铺路,这一次也毫不手软。


    他尽可以去处理他自己的枷锁,他仍然选择亲手锯断自己的束缚。


    在此之前,他用温和和微笑遮掩他看向她时深沉的渴望。


    但是又走错了一步。


    怎么会又走错了……


    上官慜之活了,他复生过来,比他心底的蝉晚开始,却以超常的速度焕发了生机。


    他们的交易作废了。


    上官慜之不想死,他现在只想用尽一切活的时间和她耳鬓厮磨、纠缠亲密。


    他真的是一滩烂泥,阴暗潮湿的本质,沾上便灾难似地粘稠。


    而她真是天才。


    她不仅喜欢一个活死人,她不仅救活了他,在看见他的阴暗疯狂后,她竟然还在喜欢他。


    莲子汤似乎冷了,烫伤的手指失去灼痛,阴冷起来。


    纪和致听见耳室的门动了,门打开,少女呀地惊呼一声:“纪老板?”


    沈盈息没想到上官慜之信誓旦旦保证不在外面的人,现在一开门就看见了。


    她立刻瞪了眼身侧的少年,后者很无辜地耸了下肩,“纪大夫可能刚刚到嘛,他是君子~”


    沈盈息犹豫一下,而后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真相:“纪老板你才回来么,手里的是莲子汤?我来看看。”


    说罢,不待纪和致回答,便牵着少年上前。


    上官慜之自然地把男人挤到一旁,而后将汤盅端出,发现热度刚好,入口温热。


    这才给沈盈息盛了一碗,送到少女面前,“息息尝尝。”


    少年眼睛亮亮的,盯着少女的表情,满脸期待。


    沈盈息看见他这种表情,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你做的,得意什么呢?”


    上官慜之乐了,“这我亲手盛的啊,一滴都没有撒出来呢,盛的十分完美的一碗汤!”


    少女笑哼一声。


    上官慜之拿帕子接勺子,为自己的妻子鞍前马后地忙着。


    在一旁看着的两个男人便成了透明的空气。


    莲子汤真正的制作者纪和致,望着少年少女其乐融融的画面,脸上的表情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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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的微笑、正常的温和、正常的注视。


    在她没出来之前,纪和致想着她出来见到他的表情,想着她那张漂亮的脸上会是震惊还是羞涩。


    但没想到会是一瞬惊愕后的漠然。


    她只是怪责上官慜之的传言虚假,对他的出现却没多一句话。


    而他用来邀请她的、假装很正常的会友理由,现下正被另一个男人顺手抄过,成为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工具。


    自己也是工具。


    纪和致是提供工具的工具。


    处在还要下等、而且是不会被选择的位置上。


    心里面似乎静了好多。


    静得太多,也就成了死寂。


    蝉什么蛹什么,只是弱小的、一根手指就能碾碎的虫子。


    叫声再大、再动听,在不喜欢听它叫声的人耳朵里,也只是震耳欲聋的喧嚣。


    况且蝉声本来也不动听。


    幸好纪和致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管这该死的蝉是死的、活的、烂的、臭的……


    “咦纪老板,你去哪儿?”


    纪和致动作微顿,俊挺的身子逆光站着,轮廓冷硬高大。


    白衣青年的眼睫闪过一丝幽暗,又微微敛眉,对仰眸的少女温润笑道:“天色不早了,今夜月圆,息息是不是又要拿药给蒋大人了?”


    沈盈息被纪和致一提醒,忽地想起今晚还有事情要忙。


    自两个月前和上官慜之达成“做简单夫妻”的共识后,他恢复快乐,她缩减夜行。


    蒋事珖的事情复杂又不复杂,两个月来,她每半个月去地牢给他送药,顺而了解了解季谨对付他的缘由。


    缘由很简单。


    君王痴迷长生,国师妖言惑众,佞臣心狠手辣。


    在这三合一的朝堂背景下,恪守本职、刚正不阿的蒋廷尉便成了绊脚石和铁豌豆。


    踢不开嚼不烂的,只好做死尸埋了了事。


    三位大人物便如此草率下了命令,但蒋事珖至今未死,是因为季谨还有点良心。


    当然,季谨就是季谨,有良心,良心也是黑的。


    他只是想享受刚正者受尽折磨而傲骨尽碎的崩溃,他吊着蒋事珖的命,像用鹰爪拨弄将死的食物,以便收取身心的愉快。


    蒋事珖一直没崩溃。


    听闻刑部在本朝的刑具已经用完了,季谨搬出了前朝被先帝废除的刑罚,一一施加在蒋事珖的身上。


    沈盈息两个月来,见了蒋事珖五次,最近的一次去看,蒋大人不仅毁了容,还断了一只腿,两只眼睛没了光便再不能视物,已经成了夜瞎子。


    月初的时候去见蒋事珖,男人在地牢里已经看不见她,但对她道:“牢中多了许多虫鼠,某的身子亦已不堪入眼。沈家主心善,保全某临死前最后的脸面,日后便不必再来了。”


    蒋事珖确实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是沈盈息见过的最狼狈的纯阳正气者。


    只不过再狼狈,骨子里也是骄傲的。


    沈盈息没答应蒋事珖,他以为他自己命数已尽,不愿她下次再来,看见的是他丑陋的尸体。


    但其实他的死局还可解。


    一手促成他死局的三个人,季谨和她彼此讨厌,不可交涉。


    国师留微理行事诡异、作态放荡,难以交流。


    剩下一位,那位今年二十五正值壮年却痴迷长生的皇帝,倒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沈盈风两月来也在四处奔走,好在为沈盈息和他二人拿到了宫宴的请帖。


    宫宴结束,想必蒋事珖就能出来了。


    届时再过个月圆夜,她和上官慜之的三个月也该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