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王一大早便去了公廨。


    中途有人来禀，说是京兆府下属的几个县衙的账目出了问题。而这几个县的县令又向来与雍王走得近，旁人不敢擅专，因此便特地问过同是亲王的比部郎中——江王的意见。


    是以，当江王府的小厮听了岁檀的吩咐，前去公廨寻江王时，并未寻到江王。


    然，那小厮毕竟机敏，一番询问下终于还是寻到了正在县署的江王。


    小厮将先前在江王府看到的事急忙说与春和，春和听后火急火燎地带着他去见江王。


    待江王听小厮大体说明事情的始末，再顾不得去看什么县署的账目，忙不迭地直奔皇宫而去。


    车马一路疾驰，在都城的东大街上差点就与另一驾对向而来的车马相撞在一块。


    江王在车内正凝神沉吟着，忽听得帘外的小厮长“吁”了一声，身体因马车突然的停滞而遽然后倾。


    他忙问：“出了何事？”


    帘外的小厮正要作答，却听见春和率先喊了一声“卫王殿下”。


    紧接着，穿着一身紫色圆领官袍，腰系蹀躞带的赫连赟打帘出现在江王面前。


    “二哥，我正要去寻你。二嫂出事了。”


    江王伸手将他一把拉上来：“我正要入宫去。”


    他甚少见赫连赟这副打扮，又问，“你已入过宫么？”


    赫连赟忙将皇兄唤他入宫的经过细细说与二哥，又说：“我临出宫时淑妃曾遣人来告诉我，二嫂现下在她的熏风殿内。若我寻到了你，不必忧心二嫂，她会看顾好二嫂的。还说叫你注意自家府上。”


    他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口干得不得了，忙提起车内的茶壶灌了一口水。


    又问：“二哥，现下咱们该怎么办啊？其实要我说，那许家小娃娃的死肯定跟二嫂是没关系的。二嫂她又不傻，怎会在自家府上直接对他做什么。”


    江王说：“你与春和去我府上带着人正正经经地搜一搜。”


    赫连赟道：“许贵妃指不定在你府中提前又埋了什么证据，若真的搜将出来不就真的说不清了么？”


    江王道：“若是不搜便是叫人觉着真的有所藏匿了。”


    赫连赟道：“那好吧，不过二哥你不同去么？你现下就算是去了宫里，许贵妃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将二嫂带出去吧。”


    江王却道：“我要去一趟许府。”


    ·


    许府，主屋内


    许夫人将身体冰凉得已经发硬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摇晃着，口中轻声哼唱着儿歌。她面上虽浮着笑，眼神却直直地打向地面上的某一处。


    许朗看着妻儿如此，心中悲恸不已。


    他与许夫人自小青梅竹马，便是在二人的长女早夭后，十余年也从未纳妾生子。


    他已近乎不惑之年了。


    哪怕他尚有满腔的抱负，如今却觉着从年少至今，胸中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


    汲汲营营这些年，他为的说到底不过是妻儿康健、家宅和睦啊。


    到了，到了，竟是痴人说梦。


    倒不如，就此与妻儿共赴黄泉罢。


    他甚少饮酒，现下直接端起酒坛将烈酒灌入喉头，一坛接着一坛，他竟感受不到分毫的醉意。


    可就算是白水，胃中也收纳不下这般多。


    奴仆们看着一向端庄得体的夫人以及儒雅端方的主君双双性情大变，各个候在一旁都怕极了。


    生怕自己开口说个什么话，便被两位主人夺了命去陪小公子去。


    淑妃身边跟着来的宫女素荷毕竟得了自家主子的吩咐，硬着头皮开口说：“许大人、许夫人，还请节哀，保重身体才是。”


    许朗将手中的酒坛一把扔到素荷身上，酒坛正好砸在她脚侧的地面上，摔出重重的声响。


    伴着酒坛爆裂的声音，许朗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滚！”


    他目光又打在周遭站着的奴仆身上，摇晃着手指着众人，“还有你们，滚，统统都给我滚！”


    众人提心掉胆地慌忙退出去。


    与此同时，许朗晕眩着的脑袋终于跟着摇晃着的双手一并翻倒在地上。


    他摔倒的声音不小，若换了平时，许夫人早就心疼地将他扶在怀里替他揉按了。


    可现下，许夫人却仍旧恍若未闻，没有丝毫神色变化，像不知疲惫一般依旧摇着怀中的孩儿。


    江王进到许府，一路上所看见的许府奴仆们全都耷拉着脑袋，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到地里去。


    全府上下尽是怖惧之色。


    当江王推开主屋的门时，便看到躺在碎裂的酒坛旁不省人事的翰林学士许朗，以及坐在床榻上哼唱儿歌摇晃着儿子的许夫人。


    他一时惊滞，侧首叫身后跟着的奴仆守在门外，迈步进去。


    他先将门口的许朗扶起，唤了几声“许学士”。见未能将许学士唤醒，便将许朗的身子靠在一旁的几案上，尔后又走至许夫人身前，喊了声“许夫人”。


    许夫人痴痴地抽出一根指头竖在唇上“嘘”了一声后，眼睛仍滞在地上，说：“小声些，睿儿睡着了，莫要吵醒他。”


    江王顺着她说：“小公子既睡着了，夫人何不将小公子放至摇床上，如此他睡得也更舒适些。”


    许夫人摇头，将怀中的儿子抱得更紧了：“不要，睿儿喜欢我抱，睿儿只要我抱。”


    说罢，口中又哼唱起了方才的童谣。


    江王又问：“夫人，先前陪你一块去的乳母可在？”


    许夫人喃喃了两声“乳母”，尔后说：“睿儿饿了，娘亲喂你。”


    说着竟开始解胸前的衣裳。


    眼见许夫人胸前的大片雪白即将露出，江王忙背过身走出门去，从外将房门掩上。


    他唤了个丫鬟过来叫她去给屋内的许夫人遮掩，又喊人去煮醒酒汤，再去叫大夫。


    吩咐完这几件事后，他才又问：“府上的管事何在？”


    一名精瘦的中年男人垂着脑袋走出来：“殿下，小人在。”


    江王问：“今早跟着你们夫人一块出去的乳母可在？”


    管事忙说：“殿下您稍候，小人这就喊她。”


    不多时，管事领着一名包着头的妇人过来。


    妇人扑跪在江王身前：“殿下饶命啊，不关民妇的事啊，民妇什么都不知道。”


    江王问：“今早你给小公子吃了什么？”


    妇人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回殿下的话，公子一直是吃民妇的奶水的，民妇从不敢给公子乱吃旁的什么东西呀。”


    江王道：“可给公子用过什么粥？”


    妇人道：“不曾。”


    江王又问：“在本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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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见到王妃给公子用过什么？”


    妇人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回殿下的话，民妇早上肚子里有些不爽利，大半时辰出恭去了。只是民妇在的时候倒是没见着。”


    江王问：“你这几日用过什么粥？”


    相思子的毒性于成人可能不至于丧命，但却能叫她肠胃不适。倘若她吃过相思子后，其喂奶时，那相思子之毒就此借着乳汁吃到小公子体内，未必不会由此害了小公子的性命。


    然而，这乳母这两日不过是用了些白粥，未曾用过什么带着颜色的粥。


    等大夫来了，江王又叫那大夫探了探这乳母的脉，将她好生观察了一番。


    大夫却也说，这乳母先前的腹痛不过是吃多了东西罢了，未中过什么相思子之毒。


    江王谢过大夫，又叫人盘问了一番许府这些天的膳食，却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


    赫连赟那边，才带着人进了江王府，没走两步道，便有小丫鬟含胸低着头直直地撞在他身上。


    这一撞可好，正巧将一个灰布包从她怀中给撞了出来。不消人用手解开来看，布包便散开，大大方方地淌出了一抔之多的红中带黑的小圆珠子。


    还没等赫连赟问话，小丫鬟便慌忙跪下解释起来：“卫王殿下饶命，这相思子不是奴婢的，是王妃叫奴婢收着的。奴婢怕人看见它们在奴婢手上，这才打算将它们埋掉。小公子的死与奴婢无关啊。”


    她的语气虽是畏惧的，可在惊慌之下却将事情顺畅地说了个清清楚楚。就好似提前将这一通话在心中默默记诵过似的。


    赫连赟不禁抚额，无奈摆了摆手叫人缚住了她。


    又问春和：“这人真是你们府上的么？”


    春和诚实地点了点头。


    赫连赟问：“这两天才买回来的？”


    他腹诽不已。


    他前一句那么问不过是想叫春和在众人面前推说这丫鬟不是江王府上的，也就能叫众人觉着是这丫鬟是受人指使特地来诬陷的。


    可春和倒好，竟然给应了。


    春和又摇了摇头：“在府上挺久了，打殿下置府就在了。”


    若不是现下有人，赫连赟真想一脚踹在春和身上。怎么二哥那么聪明一人，摊上这么个榆木疙瘩。


    春和觉察到卫王看自己的眼神中似乎冒着烟，一时也是纳闷极了。


    这时候不就应该实话实说，毫无隐瞒么？万一因着他交代得不清楚，耽搁了查证可怎么办。


    赫连赟板着脸继续往厨上走。


    到了江王府的厨房，赫连赟将厨娘们一并喊在一块。


    在几名厨娘中间，夹杂着个矮胖的男人，赫连赟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先前与那个什么乳母偷情的奸夫。


    先前他来江王府时见过他几回，隐约记着江王府的薪火食材之类的采买是由他管着的。跟春和差不多都是江王府上两个有些权利的管事。


    好像是叫什么来福。


    赫连赟问几人：“王妃今日可叫你们做过粥么？”


    几名厨娘纷纷摇头。


    赫连赟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才对嘛。


    他又问来福：“府上东西的采办是你管的吧。”


    来福：“是，正是小人。”


    赫连赟道：“近几日王妃可叫你买过什么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