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作品:《亡妻追忆录(山居旧事)

    “郎棋昌,你还真是没大没小,皮痒讨打了你?”程克青抱着双臂,下巴一点,肃声道:“今日还未练功吧?”


    郎棋昌亮出玄铁重剑,剑锋森然,凌冽的冬日里不禁让人心头一寒,他捏了个招躬身道:“请阿姐赐教!”


    寒风乍起,程克青拢了拢衣领,略一沉吟扬声道:“上下一白,长堤一痕。”(注1)


    郎棋昌飞身一跃,剑尖直挑青空,又倏然落下一点地,剑锋走势之快,仿若在空中留下一条白色的燕尾,将这一招演绎出来。


    手势暂缓,他不假思索地回道:“风入罗帷照疏棂。”(注2)说着手执长剑呼啸而下,好似一阵狂风掠过,将方才那点白色的痕迹一扫而空。


    这一招使得干净利落,程克青目露赞许之光,点点头又抬声道:“莲动下渔舟。”(注3)


    郎棋昌依言展示了一招后回道:“流莺百啭。”(注4)再续上一招破开方才的攻势。


    如此这般来回了约莫三十个回合,终于在程克青的一招“金樽空对月”(注5)中败下阵来。


    郎棋昌仰天长叹道:“阿姐,为何无论我怎么勤加练习,都不及你这般反应迅速,招招毙命,我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


    程克青瞪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要不然你以为当年我是如何闯荡江湖的?靠耍嘴皮子么?”


    “想当年,我功法尚在时,哪日不是闻鸡起舞不舍昼夜,像你这般惫懒,何时才能有所突破!”


    说着程克青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郎棋昌只当是程克青在讥讽自己,立在一旁,脸色铁青生起闷气。


    殊不知,程克青每每说完这些苦口婆心的“想当年”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自己在三剑山庄时,因为贪玩偷懒被程卓英责罚的情景。


    那个时候跪在长廊下的程克青,何曾想过多年后的自己,会这般重复程卓英的陈词滥调来教训别人呢?


    她扫了眼气鼓鼓的郎棋昌,斥道:“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时辰不早了,我去逢春堂坐诊,你自己好好琢磨吧。”


    郎棋昌收了剑,满不在乎地回道:“到点我要觅食了,今日阿肆送来的柿饼看着就好吃,你不尝尝?”


    忽然墙角后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身影,女孩扎着两长髻,瞪着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从廊柱下探着头乏生生冲程克青道:“干娘,我也想吃柿饼。”


    “元柳?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医馆学习么?”


    郎棋昌上手揽起女孩的圆脑袋,柔声道:“别听你干娘吓唬你,去吧,昌哥哥都给你留在厨房里呢,找望春姐姐去!”


    元柳轻轻“嗯”了一声,蹦蹦跳跳雀跃着跑远了。


    程克青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就脾胃虚弱,你还让她吃柿饼,我看她后半夜要是拉肚子,你就等着挨板子!”


    “我知道你是为了她好,可她娘在逢春堂学了一身本事去了永州展业,留下这么一个小不点托付给你,说得好听点,唤你一声干娘在逢春堂求学,说得难听点,也不知道她娘还回来么,你何必如此拘束她,元柳自小命苦,只是嘴馋一些,让她吃一点又怎么了?”


    程克青听完,默了一会,淡淡道:“她娘好不容易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走出来,总不能因为带着个孩子便要被束缚一生吧,她唤我一声老师,我能帮一点是一点,不就多张嘴吃饭么,逢春堂还是能承担的。”


    郎棋昌会心一笑,宽解道:“我省得,阿姐喜欢做便宜干娘!白白得了个半大的便宜女儿,何乐不为?”


    程克青立在原处,勾起一个甜甜的笑容,柔声招手道:“棋昌,你过来!”


    “我傻啊!送上来挨打?”郎棋昌生怕程克青追上来,他远远朝程克青鞠了一躬,“阿姐息怒,我稍晚些再来!”说着逃也似的跑走了。


    诺大的院子里剩下程克青一人,她嘴角上扬起一个饱满的弧度,到底是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自己身上坏的他是一星半点也没落下,全学会了。


    恍惚之间,倒像是她成了程卓英,郎棋昌反倒变成了当年的程克青。


    风声鹤唳,形影单只,程克青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独身朝前厅走去。


    ---


    医馆一诊室里,程克青居于堂中,面前坐了一位身着粗布罩衫的妇人,脸色枯黄,年约莫四十有余。妇人旁边围了五六名女子抱着纸笔记录听学的要点。


    那妇人将袖子高高挽起,两只手臂置放在药枕上等着。那手臂的肌肤历经风吹日晒已成了绛褐色,十指宛若刚下的子姜,又硬又粗。


    程克青伸指搭脉一探,询问几句,示意女子将袖子放下,拿起药方说道:“防风、黄柏各一钱,柴胡二钱,苍术三钱,用水两碗煎至一碗,空心服用。”


    话音未落,身旁的女子皆埋头奋笔疾书,


    妇女愁容满面,“云娘子,我这双手麻木五六年了,喝了许多汤药都不顶用,您这方子都是些寻常药物,能治好吗?”


    “药无贵贱,能治好病就是好药。”程克青眼尾一扬,“仅汤药自是不够,你在渔船上数年摇桨,风湿入体,闭阻经络已成顽疾,我再取艾条,定几处穴位,你可自行在家艾灸,不用日日来医馆理疗。”


    程克青扫了正在下笔的几人一眼,目光微沉,抬起妇女的一只手臂,用力触点,问道:“万灵,风湿麻痹,我用曲池、支沟、列缺,够么?”


    “够...够了吧?”万灵被问得一怔,停下手中的笔,怯懦回答道,明显底气不足。


    程克青神色凌然,肃声道:“前几日刚刚讲过的案例,唐代鲁州刺史风痹不能拉弓,甄权为其刺肩髃穴后恢复如初,这才过了几日,你全忘了?”


    万灵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袋,丧气哀叹,“呀,我怎么忘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几位忧心被提问,皆低着头佯装忙碌的样子不敢抬头。


    “可记住了这几处穴位?”程克青低声叮嘱妇女,“每日用艾条将双臂早晚灸上两次。七日后再来复诊。”


    妇女谢过程克青,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和铜板,小声道,“娘子,诊金?”


    万灵见程克青一个眼神递了过来,心领神会,上前将妇女的银子推了回去,只取下两枚铜板笑道:“等药到病除了,您替我们娘子网几尾河鱼就行啦,快抓药去吧。”


    那妇人自知能求到云娘子亲自问诊实属不易,这两枚铜板仅仅是出自象征之意才收下的,她欠身深深鞠了一躬才退下。


    这一日直坐得她腰酸背痛,相较平日,还算是人少的了。


    不过这种日复一日,稳定的忙碌,倒是生出一种平淡是福的安全感,可以自由把控人生的感觉,妙不可言。


    程克青放下笔,伸了个拦腰,吩咐道:“今日便到这里吧,你们下去再温故知新,哦对了,给其余的学生说一下,本月抽考末尾的两名是要卷铺盖走人的。”


    剩下的女子俱弯身行礼送走程克青,面面相觑,愁眉苦脸,有苦难言。


    程克青余光一瞥各个惨兮兮的表情,视若无睹,心中却叹然不止。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自觉眼下的脾气已经算是和蔼可亲了,但医馆内的女学生们见了自己,一个个都似耗子见了猫一样胆小。


    程克青摇着头笑了一下,真应该让他们去见见程卓英教训人的本事,那才可怕呢!


    适逢冬月初一,各家各户都有许多繁琐之事要忙碌。


    程克青见今日前来问诊的人并不算多,便辞了逢春堂,回了后院。


    她独身立在窗前,游目远纵。窗下的修竹茂密,数九寒天里仍然苍翠欲滴,一如三剑山庄的幽篁里,漫天碧海光彩照人。


    程克青心神一动,思忖再三,踮脚爬到柜阁顶上。隔板里放着一个漆雕楠木盒,面上铺满层层灰尘,她伸出手指沿着漆雕纹路在木盒上摸索了一会,盒子自动弹开,红色的锦缎包裹着一柄宝剑,剑柄上留着一青花琉璃坠子,只是破碎不堪。宝剑未出鞘,却衬得她脸色森然。


    手指一一抚过剑柄上的浮云纹,手腕陡然用力拿起宝剑,不过片刻,似乎已竭尽全力,程克青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细汗,宝剑沉沉掉进盒子里,连带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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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跟着千斤坠顶。


    屋里灯火摇曳,窗上人影绰绰,她抿着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她也只能和郎棋昌纸上谈兵了。


    窗外几声清脆的鸟叫,程克青如梦初醒,转手合上木盒走到窗前,隔着木扉的缝隙,一只白鸽乖巧的抓着栏杆。


    她推开窗子,顺了顺鸽子的羽毛,从鸽子圆滚滚的肚子下摸出一根竹管,细细的竹管内夹着一张纸条,飘逸的字迹写着:


    三十八余,产后恶露不止三月余,补中益气汤何如?


    那鸽子低头梳理着翅膀下的羽毛,扑棱着走进屋子里,轻车熟路找到窗旁的一碟小米吃起来,尖嘴啄得瓷碟叮叮作响。


    程克青弯身伏案,提笔在纸条上添了一句:


    辅之砂仁、神曲、香附、枳实各一钱。


    她将纸条卷起来塞进竹管,鸽子自觉地上前将程克青手里的竹管用爪子抓起展翅飞走。


    鸽子飞得极快,越过逢春堂的屋檐,隐进四方街角的归元堂,夜空里彻底不见了踪影。


    程克青回完信笺,心中盘算着时辰,不一会儿望春进来道:“娘子,归元堂的段公子来了。”


    “请!”


    她起身前往正厅,上座已落座一位宝蓝色长衫的男子,手握一柄纸扇,行为举止文质彬彬,书卷气颇为浓厚,此人正是归元堂的段屾。


    见程克青走来,他连忙起身,腰间环佩当当作响,他拱手行礼道:“深夜打扰云娘子,实在是归元堂碰上了点子棘手的事情,无奈只能前来请教一番。”


    程克青招呼人来上茶,客气道:“无妨,救人治病才是大事,逢春堂与归元堂虽相隔一街,在昙州也算是声名在外,但论女病到底还是逢春堂略胜一筹,你悉数道来,我一定知无不言。”


    段屾刚要开口,望春神色慌张地闯进门来,大喊道:“娘子!出大事了!”


    程克青见怪不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谁家又上门来捉人了?”


    她办学以来,常有家中爹娘公婆上门来寻偷偷求学的家中妇女,几番下来程克青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得心应手的应对办法,所以眼下她并不着急。


    望春急得直跺脚,她回道:“元柳不见了!”


    “别急!什么叫做不见了?她今日不是去找你了么?”


    “今日她要吃柿饼,贪嘴要得多,我担心她消化不了,便训斥了几句,没曾想她一赌气竟跑了,我只当是在前院学习呢,方才问了万灵才知道,她今日一整天都没在。这可怎么办,元柳该不会真丢了吧?”


    段屾见状,纸扇一指,提醒道:“她跑开时可有说什么?”


    望春冥思苦想了一番,道:“元柳今日有提及,若是我不给她吃,她便自己寻了肆叔叔家去吃个痛快。”她猛地一拍手,叹道:“元柳该不会去找阿肆了吧?”


    程克青当机立断,“你速速去备好马车,我同你一起去阿肆家找人,你让棋昌在逢春堂接着搜罗,说不定元柳只是赌气自个儿躲起来了。”


    她目光落在一旁还在等待的段长山身上,提议道:“事急从权,不如劳烦您同我走一趟,在马车上再商议,可否?”


    段屾纸扇一甩,“逢春堂有难,段某本该施以援手,何来劳烦一说?”


    程克青点点头,又叫住望春,“你再带些乌鸡白凤丸,咱们总不能深夜叨扰空手去人家,路你认得么?”


    “娘子放心,之前您差我去送药,我自是认得的。”


    程克青回过神来,面色凝重道:“这孩子脾气真大,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身后段屾目光炯炯探向程克青,上前一步,声色幽幽道:“我记着她唤你一声干娘,难道你没想过为她找个干爹么?”


    程克青嘴角一勾,不动神色地后退一步,面露难色道:“实在不好意思,段公子有所不知,当时我家相公重病去世时,我发了毒誓要一辈子守寡,若是有违誓言天打五雷轰,咱们朋友一场,您也不想看到我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吧?”


    她明显看到段屾嘴角一抽,随即温声回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