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招魂
作品:《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是顾家陇山卫的主将,也曾是她父兄北疆军的同袍。
当年,顾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击北狄大军。到最后,云州被夺,沈氏全军覆没,顾辞山和她父兄的尸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词,说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斩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来驰援的顾家大郎。
她的后党反驳,认为北疆军力战云州,顾家大郎却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本想要独吞战功,却导致北疆一役全线溃败,云州失守。顾辞山自觉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干脆畏罪潜逃,销声匿迹。
顾辞山的生死,是当年北疆败局的关键,更是关系到沈氏和顾氏两家的声名荣辱。
双方为此一事相争多年,直至两败俱伤,也一直未有定论。
赵氏祖宅阒寂得可怕。
院中并无风吹,纸新娘的纸皮袖口却不住地颤动,窸窸窣窣作响。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鸾的目光死死盯着网缚中的顾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顾辞山只剩下一具尸骨,会不会他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最后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云州?
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顾辞山的尸首再找到父兄的遗骨,从此了却执念,得以轮回转世?
沈今鸾仿佛感到有数万条血脉在空荡荡的纸人里流动,沸腾。这一个念头,就像是能让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躯,四肢百骸。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鬼魂,无人听得见她说话,忍不住大声道:
“别杀他!……让他说。”
那一头,顾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滞,他没有回头,刀尖却缓缓垂落在地。
顾四叔见他停住,心知已然击中他的七寸,顿时目露精光,扬声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顾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从喉底哼出一声冰冷的讥诮:
“你威胁我?”
他侧过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干的血划出一条长长的撕裂般的红痕,悍然拔刀,直指至亲。
顾四叔见他不为所动,自知不妙,又低声下气地哀求:
“别杀我!我带你去找……”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刚落,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院中骤然起了一阵阴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声震九幽。
就在这时,数十处火杖的焰苗剧烈地摇摆,而后,倏然一下,齐齐湮灭。大片的浓雾骤起,无边黑暗将小小的蓟县尽数包围。
与此同时,一整座破败的赵氏祖宅晃动不止,纸皮糊的灯笼和人形乱飞,满地狼藉,摇摇坠落。
纸新娘若不是被顾昔潮拢在氅衣之中,早就飞去了天边。
沈今鸾感到耳边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笼罩在半空之中,越来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黑雾弥天,不辨天地,大网中的顾四叔似是惊叫一声,像是在呼救,稍后便也没了声息。
足有一刻,天地阴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浓雾慢慢散去,云消风停,夜空晴朗,院子里的那几条网绳松散四落,而那网中的顾四叔已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人呢?!”骆雄将那大网翻来覆去地看,气得打颤,道,“怎么就不见了,他还能遁地不成?”
顾昔潮面上如覆寒冰,目带血色,沉声道:
“找。”
人群早已趁乱落荒而逃,训练有素的军士们在院子四处探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赵宅之中,唯有赵羡和纸人里的沈今鸾还呆立在原地。
沈今鸾一脸呆滞,望向同样呆若木鸡的赵羡。他双目翻白,手指颤舞虚空,口中念念有词:
“鬼、鬼相公……”
沈今鸾面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闻的,正是鬼气。
人有人的气息,鬼魂自有鬼气。人气温热炽盛,鬼气阴森彻寒,鬼相公这等厉鬼一出现,便让她虚弱的魂魄几近撕裂开去。
望着恨不得将此地翻个底朝天的军士们,沈今鸾哀叹,上一刻她还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来了。
顾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轻易找到?
顾昔潮的亲兵还在院中哭寻,赵羡趔趄着奔入正堂中,他握笔的右手颤抖抑制不住,要在黄纸上画符自保。
一阵风入堂,吹落他面前的黄纸,像是一双手拂开了他在画的符咒。
赵羡抬首,纸人已在太师椅上端庄正坐,出声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赵羡后退一步,大惊道:
“你在说什么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现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凶的厉鬼,别的鬼躲还来不及,你一孤魂,再见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沈今鸾面不改色,一字字道:
“唯有找到鬼相公,我方能了却执念,轮回转世。”
寻不见父兄遗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间飘荡,入不了轮回。
难得有了这一线索,她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愿错过。
赵羡惊魂未定,直直看着纸人,只觉先前还真是小看了这缕虚弱至极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扎得破烂纸人身上,然而举止从容,言辞笃定,竟有一种令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俯首称臣的气魄。
“可、可鬼相公来去无踪,我又如何能助你?”
沈今鸾不语,只端坐纸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处,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阴婚女子的灵位。
她一一扫过每一座灵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诚。
十九座灵位幽幽矗立,也在无声地凝视着她,香火烟气晃动不止,如在回应。
……
“人怎会凭空不见?难道还真见鬼了不成?”
骆雄不死心,率人将这赵氏祖宅细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无所获,连人的毛发都不见一根。
他颓然坐下雪地,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赵羡身上。
只见那道人畏畏缩缩,目光躲闪,时不时抬眸看着他们这些人,样子颇有几分心虚。
骆雄心生狐疑,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将整个人提了起来,喝道:
“你知道人逃去哪儿了?”
“你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赵羡被拎起得双脚离地,声音嘶哑地喊道:
“他是被鬼相公带走了啊!”
“胡说八道,还想糊弄人!”骆雄一愣,只觉是被戏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紧绷的道袍在赵羡的颈边勒出一道红痕。
“我是真不知道,但、但是……”赵羡被掐得意识尽失,只得心一横,豁了出去,大喊道:
“她、她们知道。”
所有人下意识地顺着赵羡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正堂之中,昏暗异常,供桌上香火缭绕,十九座灵位,如层峦叠嶂,威严耸立。每一座牌位之后,各自立着一个纸人,身躯僵硬,面目诡谲,却如有生气。
灵位底下的太师椅上,仍是端坐着那个旧旧的纸新娘。
纸人一身红衣,如血浸染,身侧香火烟云缭绕,气度雍华不俗。
“我能招来她们的魂魄,助各位大人找到鬼相公,追凶寻人。”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大人们又何妨一试呢?”
赵羡一鼓作气,按照剧本念完了台词,深吸一口气。骆雄怔了怔,又要大骂,却见将军穿过了众军士,疾步走进了正堂。
此时无风,堂前一片帘幕却被吹得翻涌不息。
此时无声,三缕香火袅袅却有细语如同幽咽。
此时无光,纸人空洞双眼却如目光炯炯相望。
赵羡小步走到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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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前,点燃了准备好的三支蜡烛。可怪,哪怕燃了三支蜡烛,堂内依旧昏暗无比。
只见他向供桌前正中的纸人叩首,假意恭恭敬敬地道:
“贵人在上,若有回音,烛火为信。”
接着,他装模作样地开始做法,唱诵道: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归来,归来!”
忽明忽暗的火光里,骆雄瞄了一眼沉默的将军。
男人立在堂中,双眸沉黑,看不清究竟是在看满堂的神位,还是在看那个诡异的纸人。
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骆雄心中惊异,这竟然是默许了,只得退下,再未阻拦。
只见赵羡故作玄虚地烧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咒,扔向晦暗的半空,火星子纷纷扬起,散落满地,缓慢地湮灭。
他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挥舞着不知哪里来的拂尘,最后大喝一声,问道:
“可曾见过鬼相公?”
“啪嗒”一声。
阴风吹来,供桌上第一支蜡烛灭了。其余两支纹丝不动。
一阵烟气袅袅飘散,又缓缓聚拢,簇拥在了纸人身边。
不言不语,胜似言语。
这,便是“见过了。”
最末几名军士紧张地握紧了腰际佩刀,手指不住打颤,刀柄发出一声铁器相击的清脆嗡鸣。
骆雄瞪大了眼睛,抱臂在胸,不屑地道:
“巧合罢了。”
赵羡继续烧了一张青色符纸,又问道:
“鬼相公是否带走了那名逃犯?”
第二支烛焰轻轻颤抖一下,静止不动。
“呵——”骆雄轻嗤一声。
就在众人要舒出一口气时,第二支烛焰一下子灭尽了。
堂内,又暗了几分。
赵羡拾起最后一张符咒,紫缯为底,黑墨作书。他环视一圈,将符咒投入香炉之中,大声道:
“可知那逃犯身在何处?”
话音刚落,甚至紫缯符还未燃尽,最后一支蜡烛已倏然熄灭,整间正堂再度陷入无边晦色之中。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一下。满堂的人,宛若石像一般静止了。
良久,轮到骆雄结巴了,他手指了指虚空,又收了起来,从来洪亮的声线颤了颤,道:
“这、这……将军?”
“出去。”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顾昔潮突然令道。
他的语调波镇定如常,一丝颤意也无,甚至还带着一丝疲惫。
众军士尚在懵怔,杵着不动,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厉:
“都出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如蒙大赦一般退出了正堂,噤若寒蝉。
人走后,正堂两页破漏的大门,也在这时戛然合拢,将这座正堂围作一间暗室。
纸人里的沈今鸾心中窃喜。一场戏便能引得顾昔潮上钩,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轻咳几声,坐直了身子,指了指脚下,命令赵羡道:
“你跟他说,我可以帮他找到鬼相公抓回那个逃犯,只要他跪下,在此给我磕三个响头。”
赵羡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委婉地转述道:
“将军大人,若是贵人愿意出手相助,帮大人抓住逃犯犯。可需小人即刻招魂?”
顾昔潮手持长刀,在供桌之前踱着步子。那一寸刀尖抬起,缓缓移至最后的第十九座灵位旁边,那一处空白。
正是前日被他劈断的,她沈今鸾的灵位所在。
男人声音低哑,似是在咀嚼一个拗口的生词,唇角微微的弧度犹似嘲讽笑意,淡淡地道:
“此人的魂魄,你也能招来?”
香火摇曳一下,沈今鸾魂魄莫名一颤,茫然之间,男人手中的那一道森寒锋刃已至纸人颈侧,轻柔地拂开乌黑鬓发。
“既是要招魂……”
顾昔潮薄唇微启,气息拂动,每一个字都暗藏杀机:
“顾某,只要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