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美人泪

作品:《榻上美人泪(重生)

    舟车劳顿了两日,一行人匆匆在李府门前停了马车。


    陆卓皓气甩开欲来押他的人,自行进府,也不消旁人引路,直奔府上的外书房。


    林管家等见了,心下了然,也便纷纷垂手立在两旁,并未拦阻。


    陆卓皓气焰更是嚣张,仗着李覃欺人太甚,大步流星扒开书房两扇门,直冲进里间屏风后。


    也不见礼,也不喊人,张口就要大骂。他吼说:“李覃,我忍你很久了——”


    不待他火步停稳,迎面一张纸飞来,糊了他满脸。陆卓皓不防,反后退几步,一腔火气也戛然而止。


    “哪来的野狗?六亲不认。”


    陆卓皓瑟缩半晌,默默将俊脸上的纸拿下,表情一变再变地低头瞟了冷气四散的李覃一眼,不情不愿道:“表哥......”


    李覃也不应,寒眸上下审视他,瞥见衣领旁遮不住的红脂,当即清楚他是自哪儿被他的人押来的。


    他冷哼一声,嫌恶道:“滚去外面站着,什么臭味儿都往身上带,也不怕天不下雨,地不打雷,溺死在臭水沟里都没人愿意捞。”


    陆卓皓脸都绿了,又不敢反驳,只得规规矩矩去屏风后面站了。


    “表哥喊我来到底有何事?”他压着气儿问。


    李覃随口问了句:“和离了?”


    “......合不来,自然就各走各的路了。”不仅和离了,还将那林纤哪来的送哪去,再不得见。陆卓皓得意想着。


    只这些他却没那胆子说出来,唯恐李覃找着人继续牵制他。不过目今晞婵姑娘已死,想是没这个担忧了。


    陆卓皓半颗心伤,半颗心喜,正是失神,忽听李覃淡声又道:“看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肮脏物。”


    他手里?


    陆卓皓茫然低头,这才想起那张甩脸纸来。


    他忙展开一看,登时心血上涌,恨不能一头晕死了过去。


    李覃一言不发,满室寂静。陆卓皓看了又看,只得汗涔涔地转着眼珠子,隔屏笑道:“表哥怎给我瞧这个?弟看了一眼,果真那裴度心思肮脏,对嫂嫂图谋不轨。”


    “张嘴,把这张纸吃了。”


    陆卓皓瞪大眼:“嗯?!”


    李覃向后靠去,唇角冷笑道:“怎么?写得来,难道就吃不来?”


    “......”


    陆卓皓知事已败露,在屏风后唯唯诺诺又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了好大一会儿。


    他瞅了眼那纸,一咬牙,硬着头皮问:“只要我吃下,表哥便会当作无事发生?”


    吃个纸而已,不比吃土强?


    他也忍得。


    李覃未答,只阖眸倚在榻上,似是睡了。


    陆卓皓急得满头大汗,胡乱团成一个纸团子,屏息一口气吞了。难吃得紧。


    他苦着脸,话都说不利索了:“表哥,吃吃吃了。”


    “跪下!”


    低沉的斥令飞射而来,正中陆卓皓的膝盖骨,虎躯一震,忙扑棱一下伏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求饶,生恐李覃发怒,打板子事小,要了他命事大。


    李覃看见他就烦,也不周旋,吩咐道:“朝西,给你表嫂磕三个响头。”


    陆卓皓不假思索便挪动身子转向西面,哐哐哐磕了三下,思及那个被劈成两半的罗汉子,泪顿时流个不住。


    “看在嫂嫂刚走的情面上,不宜见血,应以仁慈积德,表哥就算是为嫂嫂积些阴德,也该放过弟。”


    李覃走去狠命踹了他一脚,扬长而去。


    哪知他无心一踹,陆卓皓这厮却是个脆乎的,右臂折了,家去养了半月才好得。


    ......


    时入冬数日,大雪纷飞。


    自晞婵走后,东堂没几日也锁了,那座阁楼亦整日紧闭。雪飞飘绕,终日间没有一丝生气,若非常有仆从扫走门前雪,与荒无人烟倒也别无二异。


    李覃搬离魏兴,久待襄阳,自那以后更是极少回去。


    红香院也领命要上锁。


    闻此,郑明月曾跑去质问李覃,却等来一句他无比冷情的回答:“倘若不是惊惊要走,孤岂会允你来此碍眼?”


    她没办法,去东堂外面喊问:“便是我走也于事无补,她已经死了!君侯要为此放弃三年的执念吗?君侯明知,除了我,绝无第二人知晓。”


    回答郑明月的,是李府紧闭的大门。


    转眼已过去数月,隆冬天气。


    李覃领兵途径魏兴,夜深雪厚,下令于郊外一处驻扎,待天明再行。


    天寒,将士们笼起堆火,搓搓手煮了热酒驱冷,围坐取暖。


    段灼漫步闲走,不时往双手里吹着热气,又是一个转身,忽瞥见不远处的树下曲腿坐了一人,提酒在饮。


    那树上不过尽是秃枝,积雪层层压着。


    段灼忙踩着雪,嘎吱嘎吱地走将过去,说话时吐的气息都凝结成了白雾:“主公,怎么不去火旁坐着?这儿怪冷的。”


    李覃只管仰头将热酒灌进喉里,并不言语。


    段灼这些日也习惯他沉默寡言,他们一路从徐州行军至此,明日开始北上进军,已镇压下大半的乌合之众。


    不仅没造成威胁,反叫荆州军大煞他们一番士气,缩着头再也不敢跳出与孟获徐昴等助威呐喊。


    随侯声名愈加大震,威高压主,朝廷见势不妙,也暗中开始镇压那些分明尚不成气候的讨伐诸军。


    李覃麾下的荆州军这才有所收敛。


    前几日大战告捷,段灼就耐不住想谈一谈了,战场上杀得敌人闻风丧胆也就罢了,战罢却不似以往那般得意矜傲,他时常见主公一人待着,不是喝闷酒,就是冷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像什么都不想,沉默得令人发抖。不少将士都来问他,君侯有事无事。


    段灼自是说无事,转头必要吐出一句“无事个屁!”


    他负手踱步半晌,回头嬉笑着说:“主公,这儿离城中也只一二十里地,何不家去看望一下李大人他们?”


    “......”


    李覃朦着眼看他,冷冷吐出两个字:“起开。”


    见段灼不走,他也不多话,径自站起,扶着树干踉跄就要往别处去,高大的身子摇摇晃晃。


    段灼哎了声,心知正是让李覃醉个痛快才好。在别处便是想痛饮一场也不好行得,行军路上,李覃最是严于律己。这是到了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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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难受,又无人敢来进犯,方才放肆了一回。


    他追上去,忙扶稳几近跌进雪地里的男人,急得火烧眉毛:“大家都看着呢,属下先扶您进帐,可否?”


    李覃默了默,果见火堆旁的众将士纷纷不明所以地往这边茫然看来。


    他一顿,拨开段灼,径直上马出了营地。


    段灼上前探头张望,瞧见那一人一马去的方向,心下了然,当即笑呵呵地回身安抚好众将士。众将连夜痛饮不提。


    李府上下静悄悄的,外面街上也空无一人。


    李覃没去惊扰别人,策马奔到墙角,将马拴在树干上,醉步翻身入内。


    这时家中士兵因李覃搬出,不似往常那般警惕,如今夜深不是在角门那边摸牌,便是回去懒睡。故此即便他醉着蹒跚良久,也无一人看见。


    东堂落满了雪。


    铁索倒没生锈,只是分外寒凉。李覃从怀里摸出钥匙,啪嗒一声开了锁,悄无人知地关门进去。


    房里没有炭火,又长久不曾住人,寒寂难耐。


    李覃也不点灯,两步一晃地扶箱踢柱,摔去里间卧房,倒躺在床上四肢摊开。


    他喘了会儿。


    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覃又爬起,摸黑去柜里翻出一件衣物。晞婵生前的东西他从不让人动得,故也原处搁着。


    他找出搬离前没用尽的火折,点了灯,低头看清是一件她的小衣,粉浸浸的。


    昔日温存闪过脑海,她的娇态灵动都骤然清晰起来,一声声的夫君,唤得李覃分不清何年何月,是昼是夜。


    他奔去帐内,拿着小衣,像梦中那样意乱情迷地低声喊着“惊惊”,闷哼不知清醒。


    然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李覃却从未听见一声她娇滴滴的呢喃:“夫君。”


    李覃脑子似有一根线骤然绷断,倏忽间如梦初醒。


    他的惊惊,已经不在了。


    李覃弓着虎躯,半晌,一言不发仰面躺了,捏着尚有他余温的衣物不知所措。


    他该怎么做,才能找到她?


    不能相守,不相爱,背叛,在这时忽然都薄弱起来。李覃有那么一瞬觉得,再无人比他更惨。惨不过天人永隔,情不达意。伤在死后,恨在生前。


    他知她的恨。


    她不知他的伤。


    灯烛无声映着,这里没有一丝温度。李覃忽地掀开帐子,片刻也待不下去,逃也似地把那件衣物揣了,欲去阁楼。


    也许,惊惊在那里。


    他同样随身带着阁楼钥匙。


    行军入魏兴的那一刻起,他就带在身上了。


    阁楼灯亮,书架如初。


    李覃扑过去坐了,不省人事地倒在书案上,醉得俊脸酡红,嗓音沙哑含糊,不自觉地低喊个不住:“惊惊......”


    忽然。


    他侧脸似有冰凉。


    李覃蹙眉些久,起身头一低,往臂弯里看。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醉眼朦胧间,看定那是一根簪子,簪下压着一封信书。


    上面字迹清秀,写着。


    ——吾夫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