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一辆轿辇轻轻停在白府正门。


    白府前院，管家白建正低头跪在门口。


    “白建护院不周，请家主责罚！”白建面露愧色，战战兢兢地等待发落。


    家主今日一早办事归来，得知谢姑娘不见，连伤口都来不及包扎，便亲去寻人。所幸人如今是找了回来，他这颗绷紧的心才得以稍稍放下些。


    面前立着一对璧人。在这朗月清辉下，二人的影子的角度恰好重叠在一起。


    “既然知错了，你便自领家法十棍吧。”白舸依旧温声开口，不怒而威。


    “是，家主。”


    似是松了一口气，白建缓慢起身。久跪之后腰腿一阵酸麻，教他差点重新摔倒在地。


    身侧小厮想要上来扶他，却被他用手挡开了去，对底下众人道：“你们要以我为戒，往后服侍家主要更加上心，不可再出差错。”


    他虽说的是服侍家主，可身体却是朝家主一旁的谢姑娘躬了一躬。


    众人纷纷低头应诺，心中都明白今夜之后，这位谢姑娘于白府的地位，恐怕是无人能够撼动。


    白跃上前冷声发问：“家主，要如何处置方氏？”


    底下的人一听，神色又重新拘谨起来。这方氏原是出自鼎鼎有名的梦香楼，色艺双绝，乃大梁皇亲所亲赠。家主虽说与她不甚亲近，但也从未有第二个通房，更不用说娶过正房夫人。


    这白府上上下下，都将她好生对待着，就盼她万一哪天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或许能母凭子贵，做个姨娘也不一定。


    满院奴仆，不敢言语。听闻自这谢姑娘来后，方氏争风吃醋，趁家主出门之时，使唤人将谢姑娘卖入了青楼——这后宅之事，当真龌龊。


    不消片刻，方氏被带来。一身素服、披头散发，两名小厮一松手，她便跪坐在地：“家主，奴婢知错，求您……”


    白舸却并不看一眼，只如清风朗月般一笑，对身边女子柔声道：“由你发落。”


    白跃深知家主何意。他是要为谢姑娘立威，可这谢姑娘看起来性子清冷，实则却和善，恐怕于她而言，会一时难以抉择。


    若是责罚太重，要人性命，不免显得残忍；可若是轻轻放下，又恐怕令她今后难以服众。


    谁料片刻不到，她只是淡淡一句：“逐出白府，永世不得入皇城。”


    方氏周身一震，颤颤道：“谢姑娘，求谢姑娘开恩——”


    只是为时已晚，白跃一个眼神，两名小厮便当即拿了她下去。


    这位家主唯一的妾室，今夜却连东西都未来得及收拾，便被逐出了府。


    “今日家主肃正家风，望诸位从此谨言慎行，莫要重蹈覆辙。”白跃扫视一圈，冷道。


    一众家仆皆低头称是。


    院内人渐渐散去，一个焦急又喜悦的声音传来。


    “小姐！”箐儿方才与众人站在一起听训，此刻早已按捺不住泪眼婆娑，“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谢凌霜笑看箐儿，又看了看身侧白舸，“我们进屋罢。”


    月色溶溶，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白舸的面具之上，将他俊朗如玉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


    只是眉间，早已隐隐透着一丝疲惫与隐忍。


    心中有些触动，她吩咐箐儿道：“去拿些金疮药和干净纱布来。”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去解开白舸的衣襟。他迟疑了一瞬，面色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谢凌霜手指顿了顿，将他外衣褪去一半，露出他的一整个胳膊。


    一大片被火焰灼伤的皮肤裸露在面前，红肿的伤口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目……她的心头一颤，手指轻轻触上那片伤口边缘。


    “为何要拖到这时候？”她低低发问，语气中难掩心疼。


    “你好像在明知故问。”白舸只是淡淡一笑，随后只是定定看着她。


    烛影摇曳，微妙丛生。


    她心中一悸，假装不曾看到他注视的目光，只是将桌上的药箱缓缓打开。一把银质的小剪刀和几枚银针散发着微光。


    将一块干净的纱布轻轻以熟水浸湿，拧干后，轻柔地在伤口上擦拭。


    “忍一下。”她用银针挑开几处化脓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污秽。每次银针挑过，他的身体都会微不可察地紧绷一下，却始终一声不吭。


    从箱中取出一小瓶金疮药，将药粉倒在掌心，轻轻揉散。药粉落在伤口上，令白舸眉头微蹙，却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如玉般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擦过肌肤，令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紧紧追随。她将细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他手臂上。


    纱布柔软缱绻，她忽然盈盈一笑，道：“给你看一个好玩的。”


    那纱布在她手中左绕右绕，竟绕出个他从未见过的绳结式来。


    “这是蝴蝶结。你看，是不是很像春日的蝴蝶——”


    她话到嘴边还未说完，便被他反手握住。她只觉得右手被温厚的掌心包裹着，那熨帖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震。


    抬手想要挣脱，可惊愕地抬眼那一瞬，她再也无法假装看不到他的眼神。


    他正望着她，眉眼深深，目比月色。


    “很美。”他说。


    却不知是在说那个纱布结，还是在说她。


    她面色微红，望着面前那盏灯火：“你何时动身去大楚？”


    “后日便启程。”他说，“我带着你一起。”


    似是看出她的惊愕，他轻声一笑，似有些无奈道：“今日一晚便用去我三千金和一幅画，可再不敢把你弄丢了。”


    她亦笑，眼中烛影重重，流波幽幽。


    抬眼望院外，箐儿正掌灯。


    犹然记得许多年前，母亲还尚在时，她每日在老师处苦练琵琶后回到家中，亦是这样一盏灯，为她亮着。


    那时回家的路远又黑，有一日她骑着自行车摔倒在路上，用胳膊护住了琵琶，亦是母亲为她清理伤口，用纱布打上这么一个蝴蝶结，来哄她破涕为笑。


    后来她到了倦怠期，时常恼母亲管得太多，可直到她去世，她才知道，这世上若尚能有一盏灯火为她而亮，那亦是归心的灯塔。


    母亲，或许也终于有人愿如你一般，为我掌一盏灯火了。


    不，如今，已是两盏。


    *


    庭院寂静如水。


    白舸离去后，谢凌霜唤来外面的箐儿。


    “明日一早，去拿几件衣裳，再去账房预支三个月的例银，一并送去给城南花香当铺。”


    “小姐真是心善。”箐儿听她这么一说，不由感叹一声，便转身去了里间。


    再回来时，她手中多了一把银钗，两个药瓶。


    “方姑娘给您留了此物。她让我告知小姐，她和肖郎此去，此生恐难再与您相见。唯留一银钗与小姐，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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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与见证。”箐儿将那银钗递给她，道，“她还说，这钗子沾染了灵光，定可护你周全。”


    静静望着那把银钗，它材质并不值钱，但做工却是精美。谢凌霜第一次在后宅见到方渐月时，她头上便插着这只簪子。


    如此，她是决计要抛却一切富贵，去与心爱的男子浪迹天涯了。


    “小姐，我想这人与人的缘分，可真是奇妙。”箐儿幽幽叹了口气，“那日路过方姑娘院门口，听她在摔东西，我还真以为她要与你争风吃醋呢。”


    “却没想到，阿月她不过是囿于深宅，苦于无法见到情郎罢了。”谢凌霜笑道。


    谢凌霜与方渐月，一个想更好地留在庇护之下，一个却永远也不想再回来。


    前日午后，谢凌霜再次经过方渐月院前，却恰好撞破她的肖郎翻墙而入。一想到当时三人面面相觑的场面，她就忍不住发笑。


    惊慌失措的方渐月哀求她保守秘密，她心念一转，便索性邀她一同做场大事。


    于是便有了霜儿姑娘醉月楼一行。


    于是便有了方氏善妒被逐出府的理由。


    谢凌霜思绪万千，这一切的谋划，不过是因为她愿赌白舸是君子，不会轻易狠心去折损一个后宅中的女人罢了。


    她赌对了。


    “箐儿，这药瓶又为何物？”收回思绪，目光落在阿月给的那两个药瓶上。


    箐儿回忆了一瞬，指着其中一瓶道：“这红色一瓶，是方姑娘前日晚上迷倒你蒙汗药，她说人在江湖，必须要有点手段，这药便是留给小姐以备不时之需的。”


    “这绿色一瓶，则是……”箐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俏脸忽然绯红一片。


    “是什么？”


    箐儿磕磕巴巴起来：“是……是男女欢好之时……所用，她、她说，她说你可用在家主身上，包他百战不殆……”


    “……”


    箐儿艰难说道：“方姑娘说，‘家主虽有君子之骨，可恐有羸弱之身’……她入府一年有余，家主多次看望，都不曾……都不曾行……咳咳……”


    “……知道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谢凌霜令箐儿好生收起那两个药瓶，眼前浮现出方渐月那艳若桃李的脸庞。


    她出身青楼，命如蝼蚁，她供人取乐，被人欺辱、买卖、当做物件一般赠送，却从未曾向命运低头。


    思及此，她不由轻轻感叹道：“阿月虽曾坎坷挣扎，却似乎始终知道自己是谁……可我，却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小姐是邱轻轻，亦是谢凌霜，”箐儿眨巴着眼睛，复又纠结了一瞬，才道，“不过，我也时常分不清你到底是谁，好像小姐身体里住上了另一个人。”


    微微一愣，谢凌霜缓缓道：“是谢凌霜，却不再是邱轻轻……你的师姐邱轻轻，或许永远永远，都回不来了。”


    箐儿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被浇灭了。


    可下一秒，她望着窗外月色下飞过的雀儿，喃喃道：“师姐若是走了也好，至少她不用经历被爱人背弃的穿心之痛……往后她就像这雀儿一般，自由自在。”


    “……箐儿，我很抱歉。”


    “不不不，小姐，千万不必！”箐儿望着谢凌霜，眼神熠熠，“小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最尊敬的小姐，我最好的生死之交谢凌霜。”


    “好，生死至交。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出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