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再见

作品:《侍卫守春夜

    景迟换上一身鸦青粗布衣衫,对着鲜少用过的灵芝纹银照台左瞧右看,谨慎地检查每一处细节。


    他为了给嘉琬安然回京铺路,亲自现身祭天台,而后急于赶回京城打那些政敌一个措手不及,只得自金陵不告而别。后来一直不知如何开口,拖着拖着,眨眼间已有月余不曾同她通过消息,若非事先向徐晏打听了情况,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公主。


    既然徐晏言之凿凿嘉琬并未起疑,那便先将错就错,缓缓将真相告诉她。


    景迟扯了扯衣襟,总觉得衣领处莫名勒得紧,喘不上气。分明才是三月的天气,额角却没由来地渗出薄汗。


    将真相告诉她,缓着些说,想来……她不致着恼吧……


    景迟定了定神,大步走出寝殿,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命驭者往钟慧公主府去。


    钟慧公主府今时不同往日,虽地处燕京城边缘,眼下却车马盈门,俱是前来问候和道喜的。嘉琬公主并无实权,可自从回京,已一连三日得到延帝召见,又有来自金陵的天女传闻,时人深信天象之说,哪有不去亲近祥瑞的道理。


    景迟便隐在公主府对面街的檐上候着,耐心等候宾客散去。


    无明随行在侧,百无聊赖。


    “属下听闻,南下路上主子已被公主收为面首,主子为何不直接翻墙去内室等嘉琬公主?”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亮,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粹。


    景迟并未怪罪他的口无遮拦,“彼一时,此一时。”


    那时,小公主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吧。“白夜”与她而言有大用,而太子的身份,对她又有多少价值呢?他今日若还自诩小公主的面首,直接闯入内室,她多半会恼的。


    无明又问:“公主很宠主子吗?”


    景迟眉心一挑,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你从何处听闻,孤做了小公主的面首?”


    无明灿然一笑:“戚将军讲的呀,我们可爱听了。”


    “你们?”


    “属下,元吉,还有付总管。”


    景迟:“……”


    “……多同戚将军学点有用的。”景迟按了按额角的青筋,凉凉地警告。


    好容易等到宾客出门,景迟一个纵身,从街这头飞跃到公主府门廊上,而后轻盈落到中庭,理直气壮得仿佛从未离开过。


    景迟特别留意了府中下人们见着他的反应,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有几个卫队中说过话的问候了一下他近日的去向,也并无多余的刺探之意。


    盛霓正在玉华殿中,景迟来到殿门口,脚步缓下,心念一转,又改去前院寻了阿七。


    阿七乍一见着“白夜”,吓得从椅子上直接摔了下去,还碰翻了茶碗。


    “白大统领?这一个月你去哪儿了?晚晴姑娘说大统领下落不明,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大统领了!”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景迟直接问道:“小殿下近来可好?”


    “挺好的啊。”


    “她都派人去何处寻过我?”


    “寻你?”阿七挠头,“小殿下不曾派人寻过大统领呀。”


    “是吗?”景迟微诧。


    “出什么事了吗?”阿七一脸茫然。


    “……没什么。”


    她竟如此干脆利落,事情一过,便将他弃得干干净净,任由自生自灭。


    景迟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的灰暗。


    阿七便见,昔日目无下臣的白大统领心事重重地走了。


    白大统领这副模样……啧,像极了从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些失了宠的妃嫔。


    阿七挠了一会儿头,似有所悟,点头自语:“难道,我们小殿下是个喜新厌旧的潇洒女子,啊……妙啊。”


    喜新厌旧的盛霓听到下人通传“白大统领回来了”的时候,正在侍弄新插的梅瓶,不小心被枝子划破了细嫩的指尖。


    时至今日,他居然还敢以“白大统领”的身份登她钟慧公主府的门。


    还真拿她当傻子了?


    盛霓推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最符合逻辑的,便是太子寻一场合同她解释一二,彼此面上勉强能过去也就罢了,毕竟他是太子,是君,自己则是臣,臣做了君的棋子也算天经地义,况且他半分不曾损害她的利益,甚至处处维护保全,又能从大义上指摘他什么?


    只是,表哥说过,易容丹副作用不小,太子已亲自取到梁家寨私售斓曲花毒的名册,又利用祭天大典一举鼓动民心,如今如愿东山再起,诸事已清,委实没有再启用“白夜”这个身份的必要。


    也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叫他进来吧。”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停在堂中。


    “参见嘉琬殿下。”


    隐去了惯称的“末将白夜”。


    细听这道声线,同太子原本的声线的确略有不同。太子原本的嗓音浑厚冷涩,如低音胡弦,令人生畏的冷意,而“白夜”,刻意将发声的位置靠前,显得干净清濯。难怪这么长时间她都不曾察觉异常。


    盛霓没有温度地淡哂,转身看向他,毫无破绽地嗔怪:“还知道回来?本宫只当白大统领完成了任务,回盘州去了。”


    景迟垂首,同从前无数次那般,恭敬得无可挑剔:“不曾回盘州,但属下确有要务在身,未及禀报殿下便擅自离岗,实有难言之隐,还望殿下……责罚。”


    他挤不出一声“见谅”。


    盛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的容颜,也当真并无破绽。连神情,都隐藏得天衣无缝。


    所以不是她蠢,是他的确处心积虑。


    “回京后,圣上还调你走吗?”盛霓走近他,像从前那般亲昵地晃了晃他的手臂。


    他的身上,依旧有淡淡的青柏冷香,这一点从未错过。大约,这是他原本的气息,平素在东宫都被旁的熏香掩住了。


    他当真小心,一单换上“白夜”这张皮囊,身上便一丝熏香都不染,处处谨慎,唯独那次在马车上昏睡过去,被她拾到了易容丹,否则决发现不了端倪。


    如果他真的是秦镜司调过来的眼线,那么此刻就不会突然被调走,一来太过明显,二来留个长久的眼线是上策。


    可他连秦镜使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又有谁会留他做眼线呢?堂堂当朝皇太子,大事已毕,还跑来过家家做什么?


    “圣上尚未下令,太子起复,朝局骤变,圣上还腾不出手关心末将一介八品统领。”


    “太子哥哥病愈,本宫这个做臣妹的也可宽心了。只是他在东宫卧病不出一年有余,突然间便寻得良医了吗?他突然现身祭天大典,可是圣上的意思?”


    “不,圣上事先不知情。”


    等到这位圣上知情之时,为时已晚,在太子‘无病’的铁证面前,根本无力追究太子的先斩后奏了。


    盛霓点头。她明白了,太子能做到逼迫延帝无从降罪,如此手腕魄力,的确骇人。


    盛霓望着那张与太子全然不同的面孔,甜甜一笑:“远行两个多月,旁的都无妨,只是武器库里的东西还需整理清点,还得你这个大统领亲自坐镇监工本宫方可放心,阿七也只等你回来才敢做主。”


    阳春三月,正午的日头,又晒又冷。他从前为了博取信任,不惜损伤自身,连一己之身都不肯放过,她倒要看看,如今再没了演戏的必要,他还要玩弄她到什么时候。


    盛霓状若无意地留神着景迟的反应,见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终是领命而去。


    盛霓便坐在温暖幽暗的厅上,品着今春新制的梅花茶。殿门大敞,殿外的灿烂春光里,他亲手指挥着侍卫们分成几组,将库存的各式武器搬到院中清点、检查、整理,轻车熟路,仿佛自来便是一个低阶武官。


    从前竟未曾留意,“白夜”与太子,身形都是一样的匀称颀长,一样的挺拔矫健,抛开脸和装束,眯起眼望过去,果真是一样的。


    徐晏来为盛霓诊脉的时候,就见景迟重操旧业,正在一本正经地监工收拾公主府武器库。


    景迟若无其事地拦住徐晏的去路,轻笑又警惕地问:“徐主事拜访公主府如入自家一般畅通无阻,此番又是有何贵干?”


    徐晏没心思同景迟闲话,压低了声音:“臣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徐晏这才注意到景迟眼底深处的戒备,破无语,指天发誓:“我可不是来拆穿你的,公主的离魂症复发过,我是来诊脉的。”


    “复发?”景迟眉心一跳,“她情况如何?”


    “已无大碍,只是偶然复发了一次而已。”徐晏意味深长地瞧着景迟这样名叫“白夜”的脸,没有说穿就是为着他的欺瞒她才会思虑过甚,以致偶然复发。


    景迟不想耽搁盛霓诊脉,这才放行,还不忘给徐晏多使了一个眼色,警告他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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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晏才不会让景迟知道,盛霓其实早已猜透了“白夜”的身份,凉凉一哂,风度卓然地进了殿。


    当景迟盯着侍卫们将武器库整理一新的时候,徐晏也给盛霓开完了调养的方子。


    “这么快?”盛霓旋即想到,他本是太子,波云诡谲的朝局都能应对如庖丁解牛,带人整理一间小小的武器库不过是信手拈来,有何难处。


    盛霓给他赐座,命人看茶为他润喉。


    “太子哥哥‘大病初愈’,本宫本想一回来便递上拜帖,只是听闻东宫车马不绝,太子哥哥公务缠身,这才没有前去添乱。近日想必东宫诸事已然理顺,本宫想明日去拜访太子哥哥,白大统领从前是东宫出来的,这拜帖便由白大统领递送一趟吧。”


    盛霓说得泰然镇定,景迟从云朱手里接了拜帖,“末将领命。”


    徐晏瞥了一眼心知肚明的盛霓,又瞥了一眼蒙在鼓里的景迟,简直尴尬得脚趾扣地,垂首饮茶掩住眼底的戏谑。


    戏外有戏,便叫那厮也尝尝迷眼入局的滋味。自己这个为人臣子的着实帮不上忙,他自己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不是才哄得盛霓消气,此刻唯有夹起尾巴的份,可莫怪他袖手旁观。


    三人又坐着闲话了一会儿,盛霓察觉景迟不住地抬手轻按左胸伤处,脸色也不甚佳,便叫他们散了。


    景迟率先离去后,盛霓暗暗拉了一下徐晏的衣袖,留他后撤一步,低声道:“劳烦表哥,替本宫也给白大统领切一切脉。”


    徐晏领命,但还是忍不住苦笑:“小殿下还唤他‘白大统领’?”


    盛霓面色沉静,“本宫只认‘白大统领’,同本宫出生入死的是他,日夜相伴的也是他。本宫与太子,只有君臣之份,并无私情。”


    徐晏无奈颔首,行礼辞别盛霓,大步赶上了景迟,邀他一同上了徐府的马车,“我送白大统领一程。”


    马车朝皇城而去,徐晏抓着景迟的腕子,沉下脸道:“殿下便是活腻了,也不该拉臣下水。”


    景迟另有心事,闻言只是勾了勾唇,“燕臣这是何意?”


    徐晏只得好性子地再次解释:“易容丹副作用强,殿下已服用许多,不勾起丹田旧疾已是万幸,如今殿下心口箭伤初愈,心脉尚弱,如何承受得了易容丹的作用?再吃两颗下去,太子便又得‘卧病不起’了。”


    “孤又何尝不想卸了这面具。”景迟抬手拉下车窗竹帘,隔开了街头的喧嚣。“只是面具长在了脸上,连着血肉筋骨,不是立时便撕得下来的。”


    徐晏道:“若强行撕下,少不得血肉模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从前?”景迟轻笑,笑意涩然,“从前不过是逢场作戏,她又何曾向孤交付过真心?”


    “太子殿下这话便是心口不一了。”徐晏神情严肃,“嘉琬小小年纪,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上,与你同入梁家寨虎穴;她自己都不曾见过血腥,却大着胆子手执细刀为你拔箭疗伤……若这些都算不得真心,臣竟不知,真心究竟为何物了。”


    景迟阖上眸子,似乎很是倦了。


    徐晏叹:“殿下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景迟默然无言。


    他一路南下,心头最要紧的事有两件,一件为东宫旧部昭雪,二件保嘉琬周全。至于退路……他从来孤注一掷、全力相搏,才有了今日扭转乾坤之绩,他以为自己麻木惯了,便是面对小公主的失落与憎恶,也可以泰然自若。可他这次高估了自己,当他今日看到小公主那双清透的眸子时,只觉无从开口。任何让小公主心伤悲怨的,他都不愿发生,又如何能允许自己破坏她安然归来后的平静?


    从前小公主若对“白夜”的生气,景迟尚能承受,或许因为“白夜”毕竟是不存在的,那些怒火既是冲着他又不是冲着他。可若是脱去了名叫“白夜”的皮囊,她的怒火和厌恶便是直冲景迟自己,这般思量,景迟心底竟生出一丝犹疑。


    万一,她彻底恼了,再也不理他……


    景迟推演过无数战局和朝局,这一次却无法推算小公主的反应。


    “太子殿下逆转了朝局,坐稳了东宫,可这世上也有殿下无法掌控之事。”徐晏幽幽地道,“就譬如,殿下自己的心。”


    景迟掀开眼皮看向徐晏,眼神冰冷。


    “承认吧,景迟,”徐晏不惧他暗含警告的凝视,依然要把话继续说下去,“你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