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渐沉，月亮在云层的遮蔽下忽明忽暗，底下车辆川流不息。


    邵万里想起来一事儿，他问江陆：“说回来，你跟手机里那位怎么样了？”


    江陆别开眼：“什么怎么样？”


    “少跟我这装啊！”邵万里转过来，一脸看破的表情，“真当我二逼！你天天扒着手机看，不是在等孟柯的消息？”


    江陆：“......”


    眼见着江陆的脸色黑了一秒，邵万里赶紧耸肩解释：“昨天你上讲台做课题演讲时，我不小心看见的。”他身体微一前倾，凑过来问，“诶但她为啥不回你消息啊？”


    江陆又是沉默。


    他上哪儿知道答案去。


    江陆说：“在忙吧。”


    邵万里憋嘴摇了摇头，“啧”了声说：“不过我怎么听人说，孟柯性格有点儿孤僻呢，不咋跟人说话，也不跟人打交道，都没啥人愿意跟她交朋友。”


    “谁说的？”


    “就上回聚餐，你不脚伤没去吗？你们班人说的，余易泽也在。”邵万里解释道，“那天几个人还聊呢，说是许嘉怡和孟柯哪个更好看。”


    闻言，江陆眼眸一压，清晰地笼罩一层不悦。


    他是不喜欢许嘉怡，但他不认同这种评头论足的行为，明明女孩子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在背后被人抬到饭桌上肆意谈论，这是非常不尊重女生的行为，既轻浮还掉价。


    更因为许嘉怡对孟柯做的那些事，他潜意识讨厌两人名字被放到一块。


    江陆沉声：“好不好看关你们什么事？”


    “害！就瞎聊呗。”邵万里清了清嗓子，他继续说，“还说孟柯天天坐在座位上，下课也不动弹，跟个桩子似地定在那。”


    “怎么就桩子了？”江陆抬眸反问，下意识地维护，“人连着两次年级第一。”


    邵万里轻笑：“那不是你没去考吗？”


    “不过说真的啊。”邵万里一边沉吟一边眯起眼，那次聚餐不仅听说了这些，还听到不少关于江陆跟孟柯的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人，“这姑娘咋就跟你一人儿熟啊？”


    江陆一愣，花两秒反思了下。


    具体怎么跟孟柯熟起来的，又怎么变成朋友的，细节都忘了，唯独记得几个吉光片羽的瞬间，从这人身上看见极大的反差，你以为她理智冷静，其实都是伪装，剥开那层伪装的时候，以为她已经腐烂生朽，却又能看见芯儿的地方，还有一点光，清清幽幽地亮着。


    一两句话说不清的事，江陆轻叹了声，语气含笑：“因为我懂木头啊。”


    “行吧。”邵万里知道他不愿多说，把啤酒罐扔进垃圾桶，伸个懒腰说：“该回了，明天还得赶高铁呢。”


    “嗯。”


    天桥底下，几家名牌服装店开在一起。


    两人往公交站的方向走，江陆不经意往旁边橱窗瞥一眼，视线倏然一定。


    橱窗里一片明亮，灯光聚拢在最中间的那条白色连衣裙，绸面的裙摆如水波般丝滑垂落，泛着淡淡的清灵亮泽，隔着一道玻璃橱窗，都能感受到那股难以抵挡的奢华高贵。


    这是江陆第二次见到这条裙子。


    第一次，是在孟柯身上，被他用墨水弄脏那条。


    他偏过头，扫了眼底下摆着的价签，内心微微错愕。


    他双手插兜站起橱窗前，视线重新回到那条裙子上，陷入一股沉寂的深思，面上静默，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邵万里走出去几米远，回头冲他喊：“江陆你干嘛呢？再不走赶不上车了。”


    江陆抿起唇，最后又看一眼才收回目光，抬腿跟上去。


    “来了。”


    ......


    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四处密不透风的黑暗沉沉压在蜷缩在地面的人身上，这里安静到窒息，五脏六腑在漫无声息地溶解，周围的一切，都只剩下虚幻的黑色。


    孟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浑身火热冰冷交替，无数的声音在脑袋里此起彼落，让她的头重的像一块沾满青苔污垢的废铁。


    “同学都说是你先动得手。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呢？”


    “这是第一次发病？以前这样过吗？”


    “神经病！怪物！”


    “你得适当控制自己的情绪。”


    “安书啊，看样子孟柯是好不了了，但我们孟家不能没有后啊。”


    “你跟庆和趁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一个。”


    “我女儿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你们想都别想。”


    “这种病是遗传，跟你一样。”


    “好孩子，外公在这，你别看......”


    “孟柯，这是你董阿姨。”


    “外公老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恶心。”


    “她不会摔死了吧......”


    “花这么多钱给你看病，天天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全家都围着你转才好是吧！赔钱玩意儿！”


    “不要怕。”


    “妈妈会陪着你好起来。”


    “孟柯，妈妈永远爱你。”


    身体混沌又轻飘，时间在她身上停驻，孟柯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浑身奄奄像被抽干，孟柯嘴唇翕动，通过艰难地喘息来汲取稀薄的空气，冷气渡进肺管，噬骨钻心的疼，疼痛啃咬她的皮肉，仿佛在被看不见的野兽撕扯。


    隐约间，黑暗被人推开一条缝隙，有一束光泄进来。


    孟柯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黑暗褪去一半，鼻息里都是腥咸的血液的味道，刺激到她的中枢神经，人醒了三分。


    保姆张妈定时过来给她送饭，一杯水和几块干硬的面包。


    张妈是董彦纯嫁进来时，特意从老家找来的人，两人主仆同心，从未给过孟柯好脸色，面对半死不活的孟柯，张妈也只是冷漠地把托盘往地上一扔：“吃吧。”


    孟柯无力地趴卧在地上，手指向前挪，一点点去够那个托盘，苟延残喘的模样完全构不成威胁。


    张妈冷笑了声。


    电光火石间，孟柯身体最深处猛然迸发出恐怖的力量，她拿起托盘里的玻璃杯重重磕到地上，水花溅落流淌，杯子四分五裂，只剩尖锐的杯底碎片被她紧紧握在手心，抵在自己脖颈的大动脉上。


    她声音止不住颤抖：“去告诉董彦纯，不是想要钱吗？要是我现在死了，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血液从她掌心顺着手腕往下滑，从手肘滴落，在地上化作几瓣猩红的花朵。


    张妈吓懵了，站在原地呆呆看她，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孟柯声嘶力竭地吼：“去！”


    董彦纯很快从楼上下来。


    孟柯站在客厅中央，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上，透着一股青灰的死气，染血的手背青筋暴起，浑身上下无一不迸发着敌意与威胁。


    她暴喝：“手机给我！”


    董彦杰不在家，孟柯发着狠下一秒就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让董彦纯也心生胆寒，生怕稍不注意那碎片就扎进自己的动脉。


    她背身往楼上逃，慌乱地喊：“张妈张妈！把手机给她！快让她走！”


    孟柯拿到手机后踉跄着冲出家门，外面艳阳高照，她光着脚在梧桐道上不知奔跑了多久，脚底被碎石划破，每一处脚印都渗出鲜血，她却像是失去知觉，拼尽全力要逃离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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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怕的地狱。


    她被突起的地砖绊到，整个人向前一趴，隐约听见骨头错位的声音，手机也摔出去滚了几米远。


    路过的行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看见她身上的血迹和脏污不敢贸然接近，只敢远远站着，用不同的眼神猜测打量。


    孟柯连滚带爬地拿到手机，她双手哆嗦，尝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锁屏。


    她拨出去一个号码，等待的时间，心脏像被人牢牢抓住，在用力挤压揉搓。


    孟庆和：“孟柯？”


    “是他们......是......”孟柯极力压抑喉间的哽噎，语无伦次地说，“是董彦纯和董彦杰......他们到家里逼着妈妈自杀的......是他们害死......”


    那头停顿两秒，孟庆和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等爸爸回去再跟你说好吗？”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平常的就像没有惊讶和愤怒的必要。


    孟柯的眼神空了一瞬，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裂开，残存的最后一点支撑她逃出来的希望也随之而去，“你知道？”


    孟庆和：“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逃不掉的。


    她身即地狱。


    “孟庆和。”孟柯万念俱灰，“你是凶手。”


    -


    孟柯不知道自己怎么上来的，废弃工地的顶楼天台，这里狂风涌动，将她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体上，烙印出骨骼的干枯形状。


    她形神俱灭，遵循风的指引，一步步往前走。


    风吹的格外大，万里无云，孟柯站在天台最边缘。


    底下的城市，繁华，忙碌，冰冷，恶浊，肮脏。


    她抬起头，赐予世界光明的太阳，此刻亮的像个吃人的魔窟，它吞噬这人世间所有的光亮，也在吞噬孟柯的生命。


    孟柯缓缓张开双臂，她闭上眼，忽的听见蒋安书一跃而下的巨响。


    原来她爱她，她想为了她活下来的，她努力了......


    她渴望有人拉她一把，但又觉得除了跳下去，无路可走。


    她太累了。


    孟柯听见血液被炙烤的惨烈呜咽，听见风里恶魔的嘶叫，诱引着她只要再向前一步，一切就都能结束。


    在这些声音里，一道轻盈的铃声穿梭而来，挤进她裂开的纹路，落到她心头。


    孟柯低头，睁开眼看见来电人。


    她捧着手机，听见那人的声音，他嗓音醇磁，边笑边说：“道爷回来给你煮鸡蛋面了。”


    一瞬间，无风无浪。


    孟柯摸到自己冰寒的脸颊，手指被冻得一颤，那颤栗蔓延到心脏化作强烈的心跳，一下，一下，用力将她打醒。


    她张了张嘴，冷风灌进口鼻夺走她的声音，所有的声音被梗住，只有赢弱的气息从残破的喉咙里挤出来：“江陆......”


    高铁站，推着行李箱的江陆脸色骤变，笔直地站在原地，一股惊慌自下而上骤然蹿到他发顶，让他声音控制不住发紧：“孟柯，你在哪儿？”


    邵万里见他瞳孔剧烈收缩，正要问发生了什么，却见江陆突然把书包摘下来，连着行李箱一股脑的都丢给他：“东西直接扔院子，钥匙在包里用完塞门缝，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说完，江陆头也不回地冲出高铁站。


    -


    落日西沉，漫天黄沙，绝望的闪耀在原野烧燃。


    孟柯站在破败荒芜的废墟上，她已经筋疲力尽，视线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道路的尽头，有一个人，脚步匆忙紧张，径直向她狂奔过来。


    他比太阳先找到她。


    那一刻，就连太阳，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