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心头一跳，不动声色转开脸，收回了目光。


    “你们家养的这几个小厮不错。”那头裴二太太开口向程家的大娘子说道，“不像我们那几个学乐的丫鬟，唱起来总是缺着股劲。”


    程家大娘子弯着眼说道：“裴府上什么没有？不过难得让他们派上些用场。”


    裴二太太笑着，又望向裴大太太，问道：“大嫂听听是不是？早知我们也把那几个丫头带上，让大家现场评一评。”


    裴大太太方抿了口酒，闻言亦笑道：“只隔了两道门的宴席，你把她们带来，当头各唱各的，到底谁听谁？”


    裴雪君接了话道：“那伯母就让他们一唱一和，船多不碍港，我们在座的只管得一片好处。”


    戚廷筠微微转眸向她看去，稍顿，也含笑应和道：“三姐这话说得不错，两相里使力，唱什么不能行？”


    程家大娘子接在最后便道：“既是太太和小姐们都喜欢，那不如我这里就择日安排？”又笑容满面地道，“家里倒也还有几个丫鬟能答应，只现在仍在调教，张口单会唱《挂枝儿》。”


    其他人听了，只笑不语。


    颜瑾含笑间瞥眸向颜瑛望了眼，却乍见她侧脸垂眸，神色朦胧。


    颜瑾不免随之微敛了唇角。


    那里戚廷筠则半笑之余扬了眉说道：“大娘子弗搞那百叶结，哪里有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唱和这曲调的，叫他们男子汉席上听了也不像话。”


    程家大娘子脸上红了红，又笑道：“大小姐说的是，我一时玩笑，原是心里愁着她们不济事。”


    “闲里玩耍罢了，你也不必发愁。”裴大太太开口说道，“莫瞧她们此时嬉闹，真要叫这般听唱却又抱怨不自在了。”


    一句话又将席上众人说笑开。


    席上吃了一巡酒，颜瑛的脸有些发红，她将面前剩下的半块玫瑰糖糕吃了，再看向那些鱼肉荤腥，仍是没有去动，只挑着再捡了两筷子小菜，慢慢停停地消磨席上时光。


    未几，裴大太太放下酒盅，准备离席回房。


    众女都起身相送。


    芳汀上来扶了她，劝道：“太太再稍坐会儿，我先去与二爷禀声。”


    “同他正待客的人说什么，我又不需他陪路。”裴大太太说罢，又向其他人笑道，“你们继续自在，我这无趣的便先回了。”


    裴二太太因知她是回去念经，便接了话道：“嫂子哪里说的，你这是累了自己为我们攒功德呢。”


    裴大太太又与她笑言过两句，径直去了。


    裴二太太待她嫂子下了船，方叫过自己丫鬟杜鹃，吩咐道：“你去与戴全说，替我问你爷们席上听一曲《玉芙蓉》来，前前后后全是这山啊水，舟啊渔的，未免单调。”


    戴全是裴清身边的小厮。


    杜鹃就出了舱，径从那横在两船之间的跳板过去了。


    颜瑛听见程家娘子说：“瞧这倒是方便。”


    她拿起酒杯又喝了口，随手放下时，略感已有几分晕眩，于是定了定神，自觉按下酒意将身子坐稳，方侧头低声问颜瑾：“我要回去了，你一起走还是再坐会儿？”


    颜瑾不免有些为难。


    按说裴大太太前脚才走不久，裴二太太还在席上，此时尚未到众人真正自便之时，她们本不好一同离席。


    但她也不好和颜瑛分开。


    “我陪你一起吧。”颜瑾最后说道。


    颜瑛点点头，正要起身，就见杜鹃从隔壁舫上返回来，向裴二太太报说已向戴全交代了。


    颜瑾在底下轻拉住了颜瑛的袖子，悄道：“姐姐，要不等陪着这曲罢了再走吧？”


    颜瑛皱了下眉。


    “你只管你自己走或不走，各人有各人事，左右将就不过来。”她说罢，手按在桌上刚要撑身站起来，便忽又感到晕眩未平，随即听得近处“啪”的一声，原本放在她手边的酒杯猝然掉在了船舱地板上，又咕噜噜往一旁滚去。


    曲乐声已再次从隔壁传来。


    颜瑛盯着那酒杯不断翻滚到了壁板边，直到被撞停。


    碧桃不等裴家侍宴的丫鬟过来，已先迈步跟着追上去，颜瑛瞥见放在脚下的药箱也开始一点点往那头滑。


    不对。


    她猛然回过头，一伸手，拦住了颜瑾手边那也正在往外溜的酒杯。


    颜瑾的目光也落在她手上。


    姐妹下意识对视过去，彼此都见到了对方眼中的讶色，颜瑾几乎是立即用双手抓住了桌。


    下一息，碧桃的声音便从壁板那边响起：“小姐，这里进水了！”


    霎然间如一声平地惊雷。


    席上众女此时亦纷纷察觉到了异样，舱里瞬间乱了起来，颜瑛和颜瑾离进水的这面最近，眼看着水进得越来越快，连忙招呼道：“快先下船去。”


    裴二太太那里像是这才回过神，于是向宴上的丫鬟喊道：“抄了面前席上的银器便是，等下去了再点。”


    裴雪君一面招呼着戚廷筠等人离席往外走，一面喊道：“叫会水的小厮来，其他人都先下！”


    杜鹃几个已忙忙扑到窗前向对面喊人了。


    颜瑾顺手拿了自己面前的银酒杯，正打算再帮忙拿两个盅，却被颜瑛在旁边抓住，于是抬眸，恰对上她姐姐那一双簇着冷火的眸子。


    颜瑛一言不发地顺走了她掌心的东西，随之于吵嚷中弃在了地上，又沉声道：“要命就别磨蹭，跟上裴二太太走。”


    颜瑾心下一顿，这才由秋霜扶策出了桌，走两步觉得不对，回过头见颜瑛竟然没有跟上来，忙又回过来一把拽住她：“你也快走啊。”


    颜瑛顺手推她一把：“你走你的，别碍事。”说着将药箱又挎到了碧桃肩上，叮嘱，“跑快些，浸了水当心我拶你。”


    颜瑾还要来拉她，脚下却忽然一趔趄，幸好秋霜紧紧将她抓住，此时众人才发现船身又更倾斜了，舱里积水也越来越多。


    一阵乱步之音“咚咚”响起，有小厮先从那条横板上跑了过来，张罗救人的、保银器的，越发乱作一团。


    颜瑛冲着秋霜便斥道：“还不搀着走做什么？！”又骂碧桃，“想叫我死么？挡什么路，带累乡邻吃麦粥！”


    颜瑾这才一吸气，转头和丫鬟直往外奔去。


    颜瑛走了两步便停下来。


    她收回落在颜瑾背影的目光，又朝一旁正往水里倾去的那面舱壁望去。


    周围的饭桌不住滑落，杯碟碗盏伴着人声喧哗噼里啪啦作响，像终于从岩壁脱落的碎石在往某个深处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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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只要从那个窗口“掉出去”，只要掉出去……


    她攥住了手心，天灵一阵阵发热，心跳得飞快，好像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涌到了一处。


    这样的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多久。


    她屏住了呼吸。


    还有什么忘了？


    秀秀姐她见过了，也和好了，姨母……姨母是见不到了，但也没有关系，她们会好好的。


    碧桃……碧桃是聪明人。


    还有——


    没有了。


    她想，应是没有了。


    只还望郭大姐能找到比她有用的大夫。


    颜瑛深吸一口气，向着自己梦寐以求的终点，迈出了脚步——


    手臂忽被人抓住用力往后一扯。


    她猛地被迫站定，还未回过神，已抬眸望见了双眼睛。


    裴潇的眼睛。


    四目乍然相对，她看见他眼中深邃不见底的某种意味，顿觉心头一缩，仿佛那年桥上桥下，一眼望去，无所遁形。


    她不知他是否看出什么，却已先虚了心。


    裴潇并未言他，只旋即回头高喊了一声：“所有人全部停手下船，丢的东西都别捡，走！”


    话音落下，他也没再去管那些挤嚷，只又回过来，用恰好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向颜瑛说了句：“对不住，你步伐小，我只好再冒犯了。”


    言罢，他便忽而顺手过去揽住她的腰，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将人夹抱在了身侧。


    脚下的骤然悬空让她不禁本能抬手抓住了他的袍衫。


    身体隔衣相贴，淡淡檀香融在温热里，颜瑛霎时脸涨得通红，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裴潇抱着她大步冲出了船舱。


    颜瑛只看见他衣摆飘了几飘，余光里水波盈盈晃过，跳板声声杂乱，再回神，他已携她在岸上站定。


    裴潇旋即松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她身畔，径迈步向裴二太太和裴雪君等人走去。


    颜瑛立在原地，默默平复着仍有些发紧的呼吸。


    颜瑾和碧桃已忙迎了上来。


    “姐姐，”颜瑾的目光先落在了她裙上，随后凝眉抬眸，“你没事吧？”


    颜瑛低下头，此时才发觉鞋脚裙摆都已湿了。


    裴潇正在那头向裴二太太问道：“婶母受惊了，其他人可都齐在了？”


    裴雪君接了话道：“二哥放心，堂客们都下来了。”


    裴潇颔首，说道：“先前我看颜家小姐险些落到水里，你这里差人也再照顾一下大家，我和四郎去善后。”


    裴雪君应下。


    裴二太太眼睛盯着那已倾斜了半边的舫船，拉住裴潇：“让人拉网捞一捞落下去的东西。”


    裴潇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站在一旁的戚廷彦此时出声说了句：“裴二哥，你鞋也湿了，不然我来帮忙吧？”


    “不必，你们都先回去歇着吧，招待不周，见谅了。”裴潇说完这句，便招呼了裴清往人群外走。


    行了数步，池上一阵风来，面前的柳树拂枝而起，又飘下几朵絮。


    裴潇脚下略停。


    目光微转，他隔柳看向了不远处正由丫鬟扶着踅步往另一头走的颜瑛，少顷，收回视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