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介总觉得那个人有些熟悉。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早已明码标价，避无可避的注定。


    敞亮会堂里一眼望去尽是正襟危坐的权势人物，或审视或冷漠的目光打量着他，如在忖度一件展览商品的可利用价值，那道散漫视线就夹杂其间，透露出兴味阑珊的意味。


    一霎的眼神交流，那是双漂亮到张扬的红宝石眼瞳，包裹住燃烧的血与火，长睫微敛投落的阴影带来深沉冷意，只一眼就带来被掠食者盯上的毛骨悚然。


    掠夺者的气息对其余觉醒者是绝对恐怖的压制，牧介却并未移开眼。


    最后还是黑发执行官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阖眼置之不理。


    归一起身代表全体执行官发言，他提议“松石”作为反叛组织溯源的核心成员理应交由执行楼，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被抛出来的幌子，好以此引申出帝都的真实意图。


    将“松石”关入审判塔。


    他是否参与过“铁线莲”惹出的祸乱并不重要，证据同样成了借口。


    他的身份就是最好的理由。


    检视院本就正有此意，还要假意为难，再发起投票，结果当然是一致通过。


    自始至终不曾拥有话语权的青年保持着沉默，身形站得笔挺没有弯曲分毫，即使迎着刺骨寒风也依旧坚韧不拔。


    数不尽的恶意钻入骨缝啃食，牧介神色平淡地接受了，只是分神想起了另一人。


    他想老师是不是一直在独自承受这些，帝都的上位者瞧不上第十五区的来客，更不愿与这类人合作，她要怎样在帝都走下去。


    阻碍太多，风险也太大，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来到这里。


    守夜感知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注视，索性闭眼什么都不看。这些人无非是想看她笑话或者趁机抓住她的弱点，这个节骨点太敏感，但凡她表现出一点不对，下一个被投上去的倒霉蛋就是她了。


    已经倒戈成为帝都执行官的反叛组织首领与她一无所知的学生，还蛮有看头，要是传出去绝对是娱乐模板的头条。


    守夜转了转手上的尾戒，眼皮掀起些微瞧向牧介，而后收回视线。


    确实成长了不少。


    被轻率定下结局的青年在走出会堂前最后望了一眼那人，年轻的执行官半睁着眸子很是懒散，这场无聊的会议令他提不起兴致，这里也没有任何值得他在意的。


    牧介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那只是个素未谋面的过路人，还是帝都万人之上的执行官，怎么可能会回应他。


    押送人员得到指示将人直接带走，也就导致他错过了执行官姗姗来迟的一眼。


    会议楼和审判塔全然是天南海北的两个方位，光路途就耗费了大量时间，等运输车终于抵达目的地，牧介站定在森严的高大建筑面前，甚至隐约捕捉到了涌动的海浪声。


    他来不及多加观察，一旁的跟随人员催促着他赶紧去登记，走完繁琐流程才正式踏入监狱，沉闷步调回旋开来，空气安静到压抑。


    他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给你个忠告，新人。”领他去监舍的是个脾气和善的狱警，态度还算友好，他看牧介长相白净，虽然没有帅到那样夸张的地步，但在这里还是极易引起瞩目。


    特别是那双透着亮的明朗双目，让人不自主心生好感。


    狱警忍不住多提醒了几句，有些担忧这个与审判塔格格不入的青年，“不要去随便招惹那些掠夺者，他们本身背景就够硬，在这里掌管不同的分区，势力渗入极深，如果遇到麻烦你可以告诉我。”


    “我可以帮你反馈给塔的副管理。罪先生是位很好的人，他执掌‘公正’，如果是违反规定的事情，他不会无动于衷。”


    牧介听着，点头回应对方，垂下脑袋看向自己的身份牌，然后别到胸前。


    E·2097。


    “好的，谢谢您。”


    他带着分配好的生活用品走进住所，狱舍里其余几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青年，目光粘腻不堪。牧介侧身避开那人伸来的手，礼貌询问：“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哇哦，好有教养的小新人。”他语调夸张，佯装失手把他手里的东西尽数打翻，明晃晃的嚣张气焰毫不掩饰故意二字，“不过这里可不是讲礼貌的地方。”


    “既然来了就要遵守塔的规定，新人需要负责所有的卫生清理，狱警会来定期检查，这很简单，我们相信你会做的很好。”


    “如果没达到标准，适当接受惩罚也是合理的对吧。”


    什么规矩，谁不清楚审判塔内部和外界一样追求实力原则。


    不用深想就知道这是在欺负新人。


    审判塔里绝大多数都是犯下重大罪行的恶人，泯灭良善，同时也意味着他不需要心慈手软。牧介弯腰重新捡起，仰头时锋锐冷光划破了原有的无害。


    坚硬物体劈头盖脑地砸去，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当场打倒在地，模样出挑的青年偏头冲其他囚犯笑了一下，“你们还要这样想吗？”


    “提前表达我的歉意。”


    纵然现在处于无异能状态，牧介毕竟是予不逢一手带出来的体能，身体素质和实战能力够硬，对付普通人也绰绰有余。


    顺利干翻一众欺软怕硬的狱友，牧介好脾气地出言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不敢，没有！当然没有！”


    “那就好。”牧介整理好内务随即往外走去，集合时间快到了。新服刑人员不得缺席，在大厅统一听取关于监区分布、服刑安排与内部规定事宜。


    牧介听得认真，一直等离开集合的会堂这才留意到外头过分吵嚷的动静。


    攒动人群骤然沉寂下来，他独独在这样的寂静里望见了那双难以忘怀的眼眸。


    挑不出亮点的狱服被她穿得赏心悦目，姿态轻佻懒散，举手投足流露出优雅韵味与成熟风情，光影流转在她的眼瞳之中。


    她被人簇拥着走来，迎面仰慕、敬畏与惧怕，踏上光点铸就的路，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耳边的风停了，零碎的议论声又再度响起。


    “奇怪，银狼大人不是说要教训那个新来的掠夺者吗？”


    “你不知道C区的事情？黑山羊将自己的势力交由铁线莲掌控，以后只负责代理，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对新人动手。”


    “可我怎么感觉银狼大人好像很乐意被新人使唤的样子……？”


    “黑山羊疯了？就这么把C区拱手让人算什么？”


    “你小声点！可能新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吧，反正这种事情别乱说，要是传到那帮大人物耳朵里，我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引起风浪的几位大人物很快便离开了这里，牧介这才如梦惊醒，他慌忙抓住旁边人的手急切问道：“打扰一下，你知道刚刚那些人里面中间那个灰头发的掠夺者是谁吗？”


    “那位的称呼是‘铁线莲’。”


    他本不想解释，却在接触到青年那双澄澈蓝眼时微妙地停顿，烦躁意味仿若潮水退去，无端令他对面前的陌生人升起异样好感。


    他开口回复之后，忍不住又说了几句，企图和这个光是看着就舒服得像是全身污染都被清除了一样的青年再多待一会，“据说是这几天刚来的，几位排外的掠夺者似乎都没有驱逐她的想法，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你看见他们编号前缀的金字塔了吗？那是掠夺者的专属标识。”


    “掠夺者有专门的监区，他们基本都会在那片区域活动，不过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这帮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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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到我们E区干什么？”


    牧介垂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只是道了谢。


    “牧介果然在E区啊，你不捞一把？他在这里不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怎么想牧介都至少该被分去C区才对，这个结果肯定是帝都的人从中作梗。埃莉诺并不担忧，她随口回了观测者一句“不会”，如果是其他监区还说不准，E区反倒更安全。


    塔内的掠夺者早已摆脱帝都掌控，只要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再提起打个招呼，牧介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想到这里，偏头看向黑山羊，“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老熟人？”


    “……您在说松石吗。”黑山羊扶了下眼镜，熟悉的人都清楚这是他说谎时下意识的习惯，“我为此有点感到惋惜。”


    埃莉诺没兴趣去计较他略显怪异的腔调，她抬手摘下黑山羊的眼镜，将镜腿折合交叠在一起，而后放进他上衣的口袋，她勾着唇，“替我照顾好松石。”


    “不要擅自曲解我的意思。”


    埃莉诺接过他手里的书，朝来时方向走去，准备回自己的监舍。


    掠夺者所在的分区一层只设立两间提供居住，审判塔在这方面豪横得不像话，埃莉诺刚踏出楼梯拐过转角就和另一单间里的人来了个对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舍友”。


    之前一直是空着的。


    “你也对《起源》感兴趣吗？”他眼带笑意看去，随性合起的书籍封面与埃莉诺手上那本不尽相同，新旧两版的发行从内容到封面存在诸多差异，而他的显然是新版。


    巧妙的是，《起源》的作者是揽霁月。


    这本书由揽霁月一手写成，探讨有关觉醒者与异种的本质。


    除去平日里的科技产品，揽霁月在空闲时经常会和其他研究人员进行生物实验，挖掘更多关于异种的信息。


    这本书就是她结合多项研究成果写成，最为惋惜的是，帝都发起的猎杀正是在《起源》的收尾阶段，她只好匆忙收笔。


    但也极其戏剧性，她逝世之后关于本质的实验进展却取得了重大突破，于是白鹤试着以友人的思路改写了揽霁月曾为此遗憾的结局。


    但也只能成为另一种想象。


    白鹤不知道揽霁月到底会如何叙述，她只觉得补写得实在糟糕，那一刻她忽然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她所在意的她。


    她沮丧之际予不逢却建议发行，他说这同样是揽霁月的期盼。


    那时候她尚且不是永昼执行官，没有那么多限制还算是自由。


    担任了执行官一职以后，任何与溯源有关联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在她的身边，包括这本在联邦研究院看来完全不够入眼的书。


    “作者的阐述很严谨，注重实际，但我对结束部分的新增片段的改写人更为好奇。”他俘获了整个深秋的温暖眼瞳径直望向她，飘零的落叶化作笑意，“她的观点很有趣。”


    又是那种奇怪的感觉。


    听起来就像比起这本书，他对她本身更感到好奇一样。


    就像他谈起“起源”二字时，他给她的感观不像是在讨论与这本书有关的话题，而是为了引申出另一件事。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已经认出了改写人到底是谁，埃莉诺目光一沉，可是在审判塔能力应该会受到限制，除非他以前就接触过她。


    埃莉诺的唇边带起兴味弧度，她随口说道：“可能如此，但我想原作者的观点会更加有趣，只是可惜她没能来得及写完。”


    那人只是笑着，没有否认她的观点也并未赞同，他反倒主动转移了话题。


    “啊……光顾着说这些，我都忘记要介绍一下自己了，实在抱歉。”


    “我的名字是‘幽灵’。”


    处处充斥着违和感与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