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风雪肆虐尤甚从前。


    出发之日，尘云子与楚回舟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等楚回舟出来时，脸上是平和的。


    冼清尘没问他们说了什么，坐在车架上悠闲地啃地瓜。


    地瓜烫手，他用袖子包着吃，袅袅白烟与地瓜香气萦绕在周围。


    赫连仪检查他二人的行囊，道：“你们是去郊游的还是去修行的啊，好多炊具！”


    他一手拎一口锅，一手拎一袋地瓜，高举过头顶。


    “楚回舟要做饭的。”冼清尘吃着地瓜回他。


    想起之前在魔域猜想楚回舟是掌勺，赫连仪惺惺放回了锅，又指着另一堆各色毛毯子嘟囔说：“要带这么多毯子做什么？你们是去睡觉的吗？”


    “噗……”走近的祈云子喷了。


    看赫连仪清纯的目光，她摆摆手叫他不要在意她，走到冼清尘身边，塞了本书给他，低声道：“更新过的，你也该学一学。”


    冼清尘眼疾手快，将书册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什么什么！什么好东西？”


    祈云子展扇一笑，狐狸似的眼眸朝赫连仪挑了挑，后者被这一眼看呆了，杵在原位没再敢动弹，手脚僵硬地继续清点东西。


    这次速度快了许多，也没有再七嘴八舌。


    “他竟是害羞了。”冼清尘笑着打趣他。


    楚回舟已整理好车内座位，静静走过来，问：“是什么东西？”


    冼清尘搪塞他：“上了车给你看。”


    他掰一块地瓜，轻车熟路喂到楚回舟嘴里。


    祈云子顿时“哎哟喂”一声。


    她挤眉弄眼道：“因祸得福了啊你小子。”


    楚回舟耳廓微红，但面不改色，张嘴吃下第二口冼清尘投喂过来的地瓜。


    他脸颊微鼓，嚼啊嚼。


    不像个堕仙，像只背景冒粉红泡泡的小犬。


    祈云子“哎哟我去”了一声，忍受不了这种地瓜味的氛围，扭身走远了。


    两人上了车，冼清尘却不着急走，他掀着帘观望，楚回舟则在另一边听赫连仪哽咽刨白自己的心情。


    在“兄弟你一定活着回来”、“人间不能没有你”、“一定要战胜心中的魔鬼”之类的恳切发言中，明华姗姗来迟，冼清尘松了一口气，漾开一抹笑。


    “明华师父。”周围人拱手。


    看冼清尘还在往她身后张望，明华道：“陈栀没来。”


    冼清尘有点失落，点了点头。


    “他让我传个话给你，若是你不去，你就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尊主了，他要你好好回来，若是不能回，他就去给你收尸。”


    冼清尘语塞：“小辣椒倒也是变了。”


    明华叹了口气，正色道：“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清尘，要珍重。”


    他们都不知道是否是彼此的最后一面，冼清尘深切认真地凝望她，郑重点头：“你也是，明华姨母。”


    明华笑着，倏然泪盈，温婉地抚了抚他的发顶。


    “你娘亲会以你为傲的。”


    到了北境地界，四野渐渐被白雪笼罩。


    两人结伴步行，只是雪地里走得艰难，用灵力虚托着自己也会不慎踩进厚重积雪。


    冼清尘趔趄了一下，差点跪地，幸亏楚回舟眼疾手快，他拍拍自己被风吹僵的脸，生怕冻成面瘫。


    “师父，要用我的灵力取暖吗？”


    冼清尘摇头：“你还是别瞎用了，在你逼出魔气前，不准用灵力。”


    楚回舟面露委屈：“我的灵力还是好的，只是用不出仙法了。”


    冼清尘掐掐他清瘦的脸颊，触感温热，他竟完全不觉得冷，冼清尘开始怀疑这个计划的可靠性来。


    “背我？”他突然道，只是话出口有点脸红，哪里是三岁小孩了需要人背。


    楚回舟却并无觉得半分不妥，眉间展开疏朗笑意，整张脸都生动许多，令人在四野雪白中像是看见了画上枝头的春杏。


    他半蹲下来，示意他上来。


    冼清尘下意识观望四周，摸了摸鼻子，不客气地跳了上去。


    “方才师尊召我进屋，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走着走着，楚回舟突然说。


    “我没有体会过为人子的心情，小时候，我总是看着他们，希冀他们能看我一眼，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尘云子……师尊是一位慈师，我觉得他更是一位严父，我其实不理解他为何一定要我成仙，可我还是按他说的那么做了。我不想让他失望。后来，更不想让世人失望。”


    楚回舟缓了口气，说话时热气袅散。


    “和众多恶劣的子孙一样，我最终还是忤逆了师尊，甚至拿剑指向他，真是不该……”


    冼清尘伏在他肩上听，听他逐渐变快的心跳。


    “师父，你知道他刚才对我说什么吗？师尊说，是他的错，是他一直在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他说他其实一直都有所察觉，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甚至也因此着了相，想着把你除去就好了……”


    楚回舟吸了吸鼻子，冼清尘知道他在流泪，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他对我道歉了……师父，其实……其实那怎么能算他的错呢……一直压抑欲望的人是我自己，一直自我欺骗的也是我自己……”


    “嘘——”冼清尘主动用脸贴了贴他的，感受到一片濡湿，冰冰凉凉的。


    他哑声道：“无论谁对谁错，你师尊想你完好无损地回来。”


    楚回舟含着哽咽点头，冼清尘又笑他：“别哭啦，一会儿眼泪冻成冰坨坨。”


    听罢，楚回舟的泪更汹涌了，他泪洒衣襟，冼清尘也有些感怀。


    比起做仙的时候，他更喜欢这样的楚回舟，和从前一样，会哭会笑，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忍不住眼泪就不必忍。


    “埋在地下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候阿姐阿辛都在，我身体不好，总是风寒发热，但我偏偏要做行侠仗义的修仙美梦。后来无数次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一心要报仇，阿芜死的时候我后悔了，但我不敢停，我不能停，我一生都为了这个执念活着，若是停了，我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他呵呵笑道：“那时候觉得世上人都可恨，死了一次，反倒又遇见了许多事。有个小姑娘心地善良，危难之中救了我一把，也有大叔大婶给了我一些吃的，明华姨母照顾我……单单就是一片叶子一朵花，都让我觉得生命可贵，人间可亲。所以我愿意和正道一起，尽力阻止人界的覆灭。”


    “我知道你为世人做了许多事，我进过供奉你的观宇，没有你，这世道会乱得多。所以回舟，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辛苦啦。不要纠结过去，只需往前看。毕竟你也叫了我这么多年师父，为师会陪你一起，也算是赎我先前的执念。”


    楚回舟鼻音重重的，低声“嗯”了一声。


    冼清尘道：“你应该在魔域见过我阿姐了？她和以前一样是个倔脾气，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她，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楚回舟瓮声道：“她入魔已深，魔气已经盘踞丹田。”


    “若她来找我，楚回舟，不必插手。”冼清尘沉吟着，“她总归是会来找我的……”


    不知何时起，雪就停了。


    冼清尘抖落衣裳上的雪花，随手捏了个雪团子，戳了两个洞再画上一道弧线，笑嘻嘻地扭头举给楚回舟看：“像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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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回舟无奈摇头：“一点也不像。”


    “哪里不像了！你看这嘴角的弧度，多乖呀，你意会一下？”


    这如何能意会？楚回舟横看看竖看看，这胖墩墩的小圆球与自己一点都不像，难道师父眼里他就是长成这般样子？


    他莫名想起多年前与师父见过的那个尊名“冼清尘”的木偶，长得真是与他师父一点都没干系，当时怎么就没有品出师父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呢？


    看楚回舟欲言又止，想要说真话又说不敢说的犹豫模样，冼清尘撇撇嘴。


    “算了，你悟性不够。我在说你乖啊，木头。”


    他随手扔走，楚回舟赶紧接回来。


    他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黏黏糊糊地唤：“师父……我错了。”


    原是他这次做了不解风情之人，惹得师父受累与他解释。


    冼清尘就知道他吃这一套，跟个得了糖吃的小孩似的，捧着雪团子不停端详。


    这么一来，冼清尘反倒不好意思：“丢了吧，本来就是随手捏的。”


    “不丢。我等师父拿别的与我换。”


    “本就是我捏的，还要与你换？”


    “那就千金不换。”


    冼清尘老脸一红，啧声道：“随你吧。”


    要说蜜里调油的本事，还是楚回舟更无师自通，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合欢宗耳濡目染跟着那些花花衣裳的弟子学的。


    他就知道当初去合欢宗是个错误的决定！


    冼清尘在翻滚的心跳声中思绪一顿，又想，或许也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也罢也罢，还是不要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到了那寒渊，楚回舟的“炼狱”就开始了。


    起初还好，他在池中心修炼，冼清尘还能在渊边钓钓鱼，虽然一条也没钓上来，也不知道这渊底究竟有没有鱼。


    后来，魔气在他体内有复苏抵抗的迹象，冼清尘看着他一边吐血一边逼迫自己，身体结了一半冰，雪水和血水凝固又化开，他就要在楚回舟晕死过去时将他从水里捞出来。


    寒翎剑被他死死压着，否则无数次感应到楚回舟的危急，它要去救他。


    晚上他抱着楚回舟像是抱着一块冰块，裹再多的毯子都不够用，便试着用身体去暖他，他也不敢懈怠，趁这时候自行修炼。


    都说逆境中的修炼最为有效，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灵力游走一圈之后，收回扇子，经常抬手一摸，摸到楚回舟眼角湿痕，有时没有颜色，有时是红色的。


    他不知道那具体有多痛苦，楚回舟总是不说，他这种时候就不是哭包了。


    这种日子过久了，冼清尘已渐渐感知不到时间流逝。


    二人与世隔绝，一日冼清尘醒来，楚回舟已端坐池中。


    他绕着寒渊走了几步，竟看见水面上生出一朵细小的花枝。


    楚回舟的灵力与他的血流入这里浇灌出来的雪荷。


    冼清尘隔着水面唤了几声他的名字，楚回舟似是听不见，沉沉闭着眼，脸色与天光云影一样白，整个人如一张半透明的薄薄蝉翼，几乎是下一个眨眼间，就要消逝了。


    冼清尘心慌的紧，涉水过去。


    他不敢轻易动他，只是在一旁唤他名字。


    半晌，楚回舟睁眼，他看着冼清尘的眼睛，气息微弱，喃喃道：“师父，你要是不唤我的名字，我真怕自己醒不过来了……”


    冼清尘心头酸涩隐痛，握紧他的手。


    “我在的，楚回舟。”


    再过去几日的光景，天边隐有异动，一向白的刺眼的天幕染上了瑰红。


    有机关鸟传信过来道，魔域开始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