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冬也下了车，扶着杜清沅慢慢走回澄心阁。


    “早知今日落雨，令夫人受伤，奴婢该早些动身去杜府接您。”


    “你来的时候还未到戌时，已经比约定的时辰早来了，怎么能怪你。对了，主君他……怎么有空来接我？”


    “主君日落前回府，径直到澄心阁寻您，像是有要事。得知您还未归，主君遣奴婢和知夏即刻去杜府接您。没想到临出门时，主君也另辟了辆马车同来。”


    杜清沅心道原来如此，她就知道易潇没那么好心，无故不会来杜府寻她。可为了什么事呢，他刚才马车上又不提，且看他明日如何说吧。


    她心中轻叹，若不是易潇突然出现在杜府，杜父和徐氏忌惮易潇的身份而收敛了态度，今日尚不知会如何收场……


    杜清沅一路胡思乱想着，已到了澄心阁楼前。隔壁正房院子里的光漏过来，盥室里沐浴的水声清晰可闻，隔窗劲瘦腰身的剪影一览无余。


    她脸热地移开目光，没话找话：“月上枝头，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眠冬去瞧了眼院中的青铜滴漏，回来道：“是亥时一刻了。”


    “怎地这么晚？”杜清沅嘀咕，虽然心知在内城因封路绕远了，但也不至于耽搁了这么久。


    “夫人竟不知？”眠冬一脸讶然，顿了顿低声道，“我们坐在后头马车里，老早就瞧见易府大门，可前面的马车一路未停，我们跟在后头也不敢先下。前头马车绕着易府足足兜了三圈才停下……料想是主君的吩咐。”


    杜清沅：“……”


    怪不得她觉得回易府的路程格外长，格外难捱。原来是易潇故意叫人兜圈子，好让她困在狭小的车厢里避无可避，只得直面他的审问。


    杜清沅恍然觉得可笑，她竟有一瞬天真地以为，他当真是有几分关怀她，还差点儿生出一丝感动。


    她自嘲地笑了笑，碾碎那点儿莫名的感动，脚下生风地上楼，把本就潮旧的木梯踩得蹬蹬作响。


    进了屋，她把淋湿的画轴交给眠冬，眠冬将画展开来，铺在文火炉架上慢慢烘干。


    杜清沅身子困乏了一日，沐浴完便躺在床边，湿发垂在床头，任侍女用帕子绞干头发。未等青丝干透，床头已传来匀净绵长的呼吸声。


    *


    翌日晨，天光懒懒爬上二楼窗台，窗外的鸟雀已绕窗鸣啼了几圈，似在等待落在窗边的小米粒。


    眠冬打开窗，让晨光和鸟语盈满内室，走到床边轻唤了几声。


    杜清沅眼皮滞重着不愿睁开，没听清眠冬说了什么，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朝向床里侧。


    眠冬不便掀被子，又催了两声。杜清沅装听不见，过会儿隐约听见脚步声远去了，沉下心神继续酣睡。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脚步声靠近床头，杜清沅依旧合着眼，没当回事。


    她意识朦胧地想眠冬一向懂分寸守规矩，应该不会像杜府的侍女们那般上手把人推搡弄醒。


    始料未及的是，立时便有一只手隔着被子落在她腰上，钳制着她不得不转过身来。


    杜清沅昏昏沉沉地想，眠冬手劲儿还挺大，怎么没收着点力……


    下一秒，她脸上一凉，蒙在头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捞被子，却捞到一条紧实有力的胳膊。


    杜清沅心有所感，伸出去的手当即缩回，同时掀开眼皮，对上易潇平静幽深的眼珠。


    “终于醒了？”他嗓音沉沉，眸光冷锐地睨过来。


    杜清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素色中衣赤足踩在地上，墨色长发披散下来，未着红妆珠翠的素面显出几分灵秀，乌黑溜圆的眼睛衬在白净透粉的脸上，唇珠浅浅嘟起，有一份浑然天成的娇憨。


    “主君…何事来此？”杜清沅攥着衣摆，眨了眨惺忪睡眼，涩着嗓子问道。


    易潇目光落在她扑闪颤动的长睫上，不自觉分神了一霎，抿唇移开目光。


    他难得耐住了性子，多等她一会儿：“你先更衣，稍后我再同你说。”


    易潇坐在外间的屏风后等着，侍奉梳洗的侍女们进来为杜清沅更衣梳洗。


    外间的案几上搁着本旧书，是杜清沅陪嫁带来的，闲暇时拿出来翻一翻。易潇等久了无聊，随手翻开几页。


    册子上书名斑驳不显，他原以为里头又是什么女则女诫，抑或是什么酸腐诗集，没想到里头有许多山河图绘，并附有风土人情的描绘，是一本颇有意趣的地志游记。


    从枯黄的书页来看，这书有些年头了，像是失传数年的旧书，当世未见复本。里头有些山河图绘比衙署的更细致，易潇动了心思，捧着书册不愿搁下了。


    那厢杜清沅已经换好衣裳，坐在妆镜台前涂脂抹粉。易潇握着书，背着手上前。


    她干净的素面敷上一层薄薄的珍珠粉，面容更雪白，两颊涂上浅浅胭脂香粉，唇抹朱赤口脂，黑白分明的瞳仁被盛妆遮去青涩灵光，容色更显明艳端庄。


    易潇却觉得，不如先前。


    他蓦地开口：“这脂粉不衬你，不敷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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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杜清沅正揽镜自照，觉得镜中人明艳娇美，像一枝名贵的花，颇为满意。


    易潇这话颇让人扫兴，像在阴阳怪气她浪费了这上好的珍珠香粉，不如不用。


    她搁下镜子回头，学唱戏的故意说起文绉绉的酸话：“妾自知貌若无盐，不施粉黛只怕更污了您的眼。”


    眠冬打圆场：“夫人天生丽质，原本不施粉黛也可。只是额角的淤青还是遮一遮更好。”


    易潇瞥了眼她的额角，霜白的脂粉遮住了大部分淤痕，但仔细一瞧，仍能看出泛青的底色。


    他蹙眉：“府医来瞧过了没，这儿几时能好，会不会留印子？”


    杜清沅正纳闷他几时变得这般体贴人了，便听见下一句——


    “七日后露清宫设宴，圣上邀我携夫人同去，我可不想在百官面前，带一位破相的夫人……”


    果然，她就知道他没一句好话。


    ……等等，露清宫设宴，岂不是要出入禁庭？


    她忽然有些慌，扭头看易潇，嗫嚅地开口：“主君，我不识禁庭规矩，万一……”


    易潇仿佛看穿她的顾虑，轻描淡写道：“肖伯会请来教习嬷嬷，你尚有几日时间准备，到时跟着我不出错即可。”


    杜清沅垂眸静默一会儿，问：“主君昨日来杜府寻我，便是为着此事么？”


    易潇偏开脸，望向落在窗沿的麻雀，答非所问：“早日把伤养好……莫误了宫宴。”


    杜清沅抬头瞥一眼，他的脸被晨光映出英挺的轮廓，眉毛绒绒的泛着浅金光泽，眼神放空了望向窗外景色，说话时目光没有分毫落在她身上。


    一派漠不关心的淡然。


    这边梳妆妥当，那厢早膳也已上齐。


    杜清沅等着他先动身入座，却见他立在原处，背着的手伸出来，正握着一卷书。


    她凑近了一瞧，嘿，这不是她那本《九州游记》吗？


    “这本书是我的，是我陪嫁来的。”杜清沅怕他据为己有，咬重了“陪嫁”二字。毕竟夫家霸占妻子的陪嫁之物是不光彩的。


    “你开个价。”易潇无所谓地笑了笑，眉目流露出势在必得的气势。


    杜清沅皱眉，趁其不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捂在怀里，很有骨气地大声道：“我不卖你！”


    易潇挑了挑眉峰，有些意外她这般护食的态度，但他看中什么，从来也没有退让的时候。


    他很恶劣地欺身上前，冷着眉眼，压低嗓音：“我若硬抢，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