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景起床走出去，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又急忙走到门口，探头朝外看，见孟庆祝正趴在栏杆上刷牙。


    “我姐呢？”她问。


    孟庆祝嘴里含着牙刷，回头看她一眼，随即连忙漱口，走过来，压着嗓子说，“你姐一大早就出门了，你说她是不是改变了主意，去考试了？”


    孟春景愣愣地眨了眨眼，问，“她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啥也没说，我也没敢问。”


    “那……”孟春景想了想，一时拿不准，转而问道，“爸，如果她不是去考试呢？你……会失望吗？”


    孟庆祝沉默须臾，摇了摇头，“我更担心你姐承受不住打击。她太要强，小学时考个99都会不高兴，初中总是班级前二，年级排名没下来过前十。后来高一是个坎，头一次考试你姐考了个全班第十八名，你记得吧？她难受了大半个月……”


    孟春景怎会不记得？


    那段时间，姐姐脸上没一丝笑影，天天熬夜学习，半个月下来瘦了一圈。


    孟庆祝拿毛巾擦着手，似乎也在回忆那段往事。


    他眼中满是红血丝，胡子还没来得及刮，嘴周乃至整个下颌都满是胡茬，显得憔悴而沧桑。


    这张脸让孟春景想起昨晚他痛哭的样子，心不由一紧，再开口，话音便轻了几分。


    “爸，你别担心，我姐……会好的。”


    孟庆祝眼瞳颤了颤，定定地看着她，“会吗？”


    孟春景看出他眼中隐含的希冀，他不过是想要一句定心的话而已。


    “会……”孟春景点头，“我姐最要强，不会甘心失败的。”


    孟春景知道，她这是在安慰孟庆祝，也是在安慰自己。


    --


    高考三天，孟秋爽每天早出晚归，除了许英兰，家里再没人问她有关高考的任何问题。


    许英兰会问，是因为不知情。


    而孟庆祝和孟春景不问，是因为他们知道，哪怕多问一个字，都有可能戳破孟秋爽将要崩塌的自尊。


    平常的三天总是短暂，可现在的三天，无疑像是一种煎熬。


    终于，高考结束。


    许英兰再迟钝也看出孟秋爽的低落，故此也不敢再问，只让她好好休息，好好放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住在职工筒子楼，晚上家家关门闭户，可一到白天，各家几乎都敞着门纳凉，尤其是做饭的时候，煎炒烹饪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家长里短。


    谁都知道孟家长女今年高考，闲聊之间，总不免打听询问，甚至有人专门登门探问。


    这些人或出于好心，或只是好奇，目的虽不一样，但造成的影响却是一致的。


    他们每问一次，无疑是让孟秋爽的心灵和精神在受刑。


    孟春景不想看到她难受，于是每天拉着她出门闲逛，有时去大姨家，有时去商场，有时索性坐上公交车，去市里逛一天。


    这天，孟春景拉着孟秋爽在大棚底闲逛。


    大棚底，因主体部分由大棚搭建而得名，其实是锦庄区专门卖衣服鞋帽的地方。


    改革开放之后，锦城的小商品经济慢慢有了发展，在周围几个省市都小有名气，锦庄的“大棚底”只是锦城经济浪潮中一丝小小的水花，但这点小水花，对于住在锦庄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畅游了。


    姐妹俩置身大棚底，孟春景看着挂在棚壁上的，密密匝匝的衣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件米白色连衣裙，说，“姐，你觉得好看吗？”


    孟秋爽停下脚步，目光迟缓地看过去，心不在焉地说，“还行，挺好看的。”


    “那你试试吧？”


    孟秋爽一愣，摇头笑道，“我不想买衣服，再说夏天都快过完了。”


    “可真的挺好看啊。”


    “你喜欢的话，你试一试吧。”


    “我？”孟春景瞪大眼睛，“你啥时候见我穿过裙子？”


    孟秋爽此时才好好打量起那条裙子来，随即看向她，笑道，“没穿过才更要试试啊，春景，你穿肯定好看，试试吧。”


    “不要不要。”孟春景连连摆手，本来她也只是想分散姐姐的注意力，才提出让她试裙子，“你不试就算了，走，咋俩买冰棍吃去。”


    孟春景用特意带出来的压岁钱买了两根红豆冰棍，姐妹俩坐在树荫底下小口小口地吃。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蝉在头顶长鸣，蚂蚁在脚边散步，风在吹，云在走。


    天气燥热，冰棍融化得很快，孟春景把冰棍儿转着圈含在嘴里，生怕浪费了一滴。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姐姐说：


    “春景，我想去外面看一看。”


    孟春景嘴里含着冰棍，口齿不清地问，“你还想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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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这不是天天在外面吗？”


    孟秋爽垂眸，沉吟片刻，低声道，“春景，我说的外面……是远处。”


    “远处？”


    孟春景立刻想到了“旅游”。以前她只在书上、广播里听说过这个词，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前阵子还是从任平生那儿知道，其实普通人也可以“旅游”的。


    既然任平生可以去，孟秋爽当然也可以。


    “姐你想去哪里旅游？”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压岁钱可以……”


    “不，春景。”孟秋爽打断她，“我打算自己去，你留在家里，陪好爸妈，还有……好好学习。”


    孟春景猛地咽下含着的一大口冰棍，冷得打了个寒颤，她看着孟秋爽，几分不解，“……这不是放假了吗？”


    孟秋爽动作顿住，抿了抿唇，转头看着她，“你在家好好写作业，春景，开学就初三了，要努力一些，知道吗？”


    孟春景闷闷地说，“知道了。姐，那你跟谁一起去？总得有个伴吧。”


    孟秋爽迟疑片刻，这短暂的时间，两人手中的冰棍悄悄融化，甜水流到手上。


    “……和同学。”觉察到凉意，她低头看一眼，“快吃吧，都化了。”


    孟春景赶紧抿一口冰棍，又问，“和哪个同学？”


    孟秋爽没抬头，“……你不认识。”


    孟春景想都没想，“我猜肯定是董芳，你俩关系最好。”


    孟秋爽愣怔须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头顶的蝉鸣停了下来，两人安静地吃着手中的冰棍，孟春景率先吃完，折着手中的小棍，随口问，“姐，那你打算去哪儿？”


    “……我还没有想好。”孟秋爽转过来，看着她，认真嘱咐道，“春景，先不要告诉爸妈，知道吗？”


    孟春景眨眨眼，依稀觉得奇怪，“可他们总要知道的啊。”


    孟秋爽抿唇看向别处，“……我还没定下来去哪儿，也没定下来究竟去不去……要是决定去，我自己会说的。”


    “好吧……”孟春景点头，“那你定下来之后要告诉我，要是那地方我也喜欢，你得答应让我跟你一起去。”


    “……好。”


    只是……


    孟春景没想到姐姐撒谎了。


    她走的时候，既没有告诉爸妈，也没有告诉她。


    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