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0章 一一一八章 明制谚文
作品:《芳明1128》 初夏的海风带着暖意,拂过启门寨初具规模的木石寨墙。议事厅内,气氛却比天气更为凝滞。李天佑、王大虎、周蒙花与通事江宁若围桌而坐,桌上摊着纳奈莫煤矿图、硝田草图和那份记录着上百名归附萨利什壮丁及家眷的冗长名册。如何管理、沟通并最终教化这些言语不通的「野人」,成了横亘在开拓之路上的险峰。
江宁若静坐下首,秀眉微蹙,似在苦思。忽而,她眸光一闪,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用厚实油布仔细包裹的布囊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本册子。册子不算厚,纸张却坚韧异常,靛蓝封面素雅洁净,无一丝题签墨迹。
「国公爷,司令爷,周夫人,」江宁若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庄重与激动,「下官离京前,方首相曾秘召,亲授此册,嘱曰:‘此乃东洲教化之钥,慎藏善用,待时而启。’」
在三人探究的目光中,江宁若小心翼翼地翻开靛蓝册页。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方块汉字,而是一种结构奇特的符号——由极简的线条、点、折角与几何图形构成。它们或如方框缺角,或似短横斜竖,组合起来却有种奇异的视觉韵律与强烈的「方块」轮廓感。虽隐约可见模仿汉字偏旁部首的痕迹,整体却自成体系,简洁而陌生。这是原本还要再过三百年才会出现的朝鲜谚文书写系统(然而这个时空的高丽「明化」程度已深基本不太可能自创文字了)
「此乃首相大人独创之‘明制谚文’,」江宁若解释道,眼中闪烁着由衷的叹服,「专为表述无文字之土语而设。首相大人言道,东洲土语纷繁驳杂,若强令其习汉字,千难万险,恐徒耗岁月。此谚文,以极简之符,对应其音,易学易刻,更兼仿汉字之形,承华夏之韵。」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追忆:「更令下官震骇者,首相大人当时,竟能运此文字如臂使指,当场疾书下官母语——高丽语!其音韵对应之精妙,书写之流利,浑然天成,仿佛此文字生来即为高丽语所备!下官生于斯长于斯,深知高丽语虽沐汉风千年,然其筋骨音韵迥异汉话,纵有‘吏读’、‘乡札’古法,亦繁冗难通。首相大人此术,实乃沟通万语、化天堑为通途之神工!」
江宁若翻至册子后页,那里已有她用炭笔留下的新鲜墨痕:「下官登岸以来,便依此法,尝试记录萨利什诸语。虽时日尚短,已窥门径。」她指尖点向几行符号:
??(uxwu)-一
??(ise)-二
?(Lix)-三
?(xoo)-四
?(Lheq)-五
?(Lhxuch)-白
?(txu)-黑
?(ti)-红
??(Qelqaltx)-绿
?(Chix)-蓝
???(shxwtite)-黄
「此即萨利什语中数字与常色之音,以‘明制谚文’录之,」江宁若展示着,「符号至简,却可精准锚定其声。」
一旁的工匠李元宝探头看了看,哑然失笑,「原来这些圈圈勾勾还真能分出黑白红绿来……」
韩景泽拧着眉头,凑近细看那册页上圈点勾折、横竖交错的符号,又听了江宁若之言,脸上浮起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一丝轻蔑:「这……这都是些什么符咒?圈圈点点,比跳大神的鬼画符还难懂!用它来记野人嚎叫?能顶用?我看,费这劲不如直接拿鞭子抽着他们学官话!」
周蒙花却轻轻拿起册子,指尖抚过那些奇异的符号组合,对照江宁若记录的萨利什词汇,眼中渐渐亮起洞察的光芒。方梦华过往那些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深谋远虑的布局,一一浮现心头。
「韩团长,慎言。」周蒙花放下册子,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梦华姐之智,向来深谋远虑,化腐朽为神奇。此‘明制谚文’,大巧若拙,大道至简。其符号寥寥,易于刻画摹写,正合无字之民启蒙。更妙者,其形虽异,神韵却暗合汉字之‘方’,此为‘形’之教化,乃日后引入真汉字的引路之石。」
她转向江宁若,目光灼灼:「江通事,妳精研音律,通晓多语,此法真能速成?」
江宁若用力颔首,眼中充满笃信:「回夫人,此法精妙绝伦!下官试用其记录萨利什语,比之汉字注音或死记硬背,其效何止倍增!符号规则清晰,只需熟记数十基础符号及其拼合之法,则其语万千词汇,皆可拼写无碍!萨利什人习此,较之直接攀登汉字天梯,容易何止千百倍!」
一直凝神倾听的王大虎,此刻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金石交击:「我明白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靛蓝册页,又掠过李天佑和周蒙花,脸上是拨云见日的兴奋与野望:「什么鬼画符?这是神兵!是比线膛舰炮还犀利的教化神兵!」
他霍然起身,手指重重敲在册页上,声震屋瓦:「尔等细想!这些野人,千百年来只知嗷嗷呼喝,指天画地!如今,我们给他们一支笔,教他们用这‘明制谚文’,把他们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变成纸上、木板上刻画的‘字’!哪怕写的是‘??’(一)、‘?’(白)这样的土话,那也是‘字’!是看得见、摸得着、能传下去的东西!」
王大虎越说越激昂,眼中仿佛燃起燎原之火:「只要他们拿起笔,照着这‘符’写写画画,能把部落的故事、祖宗的传说记下来……那他们就不再是蒙昧的野人了!他们就开始‘认字’了!哪怕认的是土话字,那也是‘文’的开端!只要会『动笔』了,他们就与禽兽分开了一步,便向我中华之道靠近了一步。这是在他们心田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向往‘文’、敬畏‘字’的种子!从此以后,他们便不只是被征服的野人,而是能被教化的子民。这——是大善哉!」
他大步走到江宁若面前,目光炯炯,带着托付重任的郑重:「江通事!方首相将这‘钥匙’交予妳手,是信妳之才!此事,由妳全权主理!即刻在新生小学,为萨利什童子开蒙!就用这‘明制谚文’,教他们书写自己的话语!再挑选萨利什人中聪颖者,如唐吉、瓦皮蒂之辈,一并教授!使其能书会记,通达己意!」
王大虎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渺远的未来:「待这些孩童、这些青年,学会用这‘方块符’写下自己的名字,记录狩猎的收获,甚至……铭刻努克萨克的暴行!那才是真正的‘以夷知夷’,真正的‘教化’入髓!大善!方首相此策,泽被万代,功在千秋!」
李天佑被王大虎这番裹挟着雷霆之势的洞见彻底震住。他再次看向那本靛蓝册子和江宁若记录的萨利什语符号,眼神中的轻蔑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沉思与隐隐敬畏的复杂情绪。那些圈点勾折的「符咒」,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真的蕴藏了一种撬动文明根基、塑造人心的磅礴伟力。
周蒙花含笑颔首,语带深意:「国公爷洞若观火。笔锋落处,即教化始生之地。形虽异途,神已同归。此乃抽薪止沸、奠基万世之策。」她望向江宁若,目光充满期许,「江通事,放手施为。百花营的老姐妹,寨中通晓文墨的吏员,皆可助妳。先以谚文为舟,渡彼童蒙,终将引其航向华夏文华之瀚海。」
江宁若双手捧着那本靛蓝册页,感受着其中承载的千钧之重。这不仅仅是一套记录语言的符号,更是一把开启蒙昧、点燃文明星火的钥匙。她仿佛已然看见,在启门寨新生小学简陋的屋檐下,萨利什孩童们睁大好奇的眼睛,用沾满炭灰的小手,第一次在沙盘或木板上,笨拙而专注地刻画出代表母语的「方块符」——「??」(一)、「?」(白)……文明的微光,将在这些看似简单的线条组合中,悄然萌发,照亮荒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