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8章 一一一六章 纳奈莫煤矿

作品:《芳明1128

    乌拉带回的「附加赠品」——炉石虎地的妇孺与浩客梅勒的俘虏——在启门寨掀起了一阵低沉的波澜。王大虎望着那群被捆得结结实实、眼神桀骜如荒原野狼的浩客梅勒汉子,再看看那些惊魂未定、低声啜泣的妇孺,想起马迪卡长老那套「掺沙子学本事」的怪诞理论,只觉得心头五味杂陈,荒谬又沉重。


    浩客梅勒战俘被押进寨门时,寨墙外的泥泞尚未干透。他们衣衫褴褛,伤痕累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源自山野勇士的、不肯低头的骄矜。王大虎下令将他们与炉石虎地人分开安置,派阿伊努通事和工匠李元宝去引导他们做些基础杂役。


    周蒙花则雷厉风行,立刻组织人手安顿妇孺,分发食物与净水,尽力抚平她们的惊恐。


    消息如风般刮到正在操练场训练「野人团练」(原炉石虎地战俘)的唐吉·马卡耳中。刹那间,他如同被雷霆劈中!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巨大的希冀与深沉的恐惧交织成一股洪流。他丢下训练的木棍,发足狂奔向安置区,口中嘶吼着妻子的名字:「亚拉!亚拉!」


    「唐吉!」一个沙哑却刻入骨髓的声音响起。一个同样黝黑、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泪痕与风霜的妇人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正是他的妻子亚拉·马卡。她身后紧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两个孩子看见父亲,哇的一声哭出来,死死抱住他的腿。


    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唐吉·马卡!他紧紧抱住妻儿,感受着那几乎被命运夺走的温热,泪水决堤般涌出。然而,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心跳几下的时间。唐吉·马卡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在妻子身后、在涌过来的妇孺中急迫地搜寻——没有!没有他那三个更小的孩子的身影!最小的女儿才蹒跚学步!


    「萨娜呢?小卡诺呢?还有图图呢?」唐吉·马卡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种冰冷的、灭顶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亚拉·马卡的身体骤然僵直,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她死命抓住唐吉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泣不成声:「没……没了……都没了……努克萨克的恶狼冲进来……见人就砍……马迪卡……那个魔鬼……他……他下令把凡是不到半人高的孩子……都……都扔进了冰冷的霍特科姆河……说……说不能浪费宝贵的粮食和时间……只留能干活和生养的……」


    「啊——!!!」唐吉·马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凄厉咆哮!他猛地挣开妻子的手,双目瞬间赤红如血,额上青筋如虬龙暴起!焚天的怒火与蚀骨的悲痛瞬间将他吞噬!他如同一头被夺去所有幼崽、彻底疯狂的野兽,转身冲向旁边一段刚刚用水泥砌就、尚未干透的寨墙!


    「砰——!!!」凝聚了他全身恨意与绝望的拳头,毫无保留地、狠狠地砸在那坚硬冰冷的水泥墙面上!


    皮肉绽裂!鲜血瞬间在灰白色的墙面上溅开刺目的红梅!指骨碎裂的剧痛钻心刺骨!但这肉体的痛楚,远不及他心中那片被生生剜去、血淋淋的空白!


    「噗通!」剧痛与滔天的悲愤终于压垮了他,双膝重重砸在泥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滚烫的泪水混着拳头上淋漓的鲜血,在墙根洇开一片刺目粘稠的暗红。什么远亲血脉?什么同源兄弟?在努克萨克的钢刀和马迪卡·霍马那「不浪费粮食」的冰冷逻辑面前,全是狗屁!这一刻,他对努克萨克、对马迪卡长老最后一丝源于血缘的、微弱的羁绊,彻底化为齑粉,只余下刻入骨髓、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巨鱼部落?陌生人又如何!至少,这里给了他尊严,给了他饱饭,给了他能复仇的刀!


    闻讯赶来的王大虎和周蒙花,看着跪伏在墙边、肩膀因巨大悲痛而剧烈抽搐的唐吉·马卡,以及抱着幸存孩子哭作一团的亚拉·马卡,皆默然无语。周蒙花眼中寒光一闪,低声对王大虎道:「血海深仇,此人已成利刃。欲收其死心,唯以仇雠之血祭奠。」王大虎沉重颔首,示意手下先照看亚拉·马卡母子,让唐吉·马卡尽情宣泄这灭顶之痛。


    就在安置区被这惨烈愁云笼罩之际,启门港外传来熟悉的、穿透力极强的汽笛长鸣。「沧海飞鹰号」庞大的钢铁身躯缓缓驶入河口——李天佑结束了峡湾南端的探索,归来了。


    然而,这位「美国公」的脸色却阴沉得如同此刻铅灰色的天空。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件沾满泥点与尘土的貂裘,便步履匆匆地直奔王大虎的「国公行辕」。


    「大虎!」李天佑一脚踏进营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那峡湾深处,根本不是立基之地!巴掌大一块间岛平地(后世西雅图先锋广场一带),背靠悬崖,三面环水!建个寨子都嫌局促,谈何开疆拓土?连你这金砂河谷的边角料都比它强百倍!」


    他抓起水壶猛灌一口,将心爱的单筒望远镜重重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依约插了旗,留了几个人做样子勘探,实在憋屈!这‘美国公’当得窝囊透顶!休整几日,我立刻率队南下!顺着海岸线一直往南!我不信这偌大新陆,就寻不到一块配得上我『美国公』名号的膏腴沃土!」


    一旁的韩景泽忍不住插言:「好歹有个落脚点,总强过一片空白吧?」


    李天佑烦躁地挥手打断:「那弹丸之地,阴冷多山,将来如何容身?南边必定更暖,更阔,更富!我们必须继续探下去!」


    王大虎看着李天佑不甘的神情,苦笑摇头:「天佑哥,南下?谈何容易!‘沧海龙吟号’和‘沧海月明号’的煤舱都快见底了!‘北海鲸歌号’和那十条盖伦船更是只能指望老天爷赏风!前路茫茫,到底还有多远?要漂多久?煤烧光了怎么办?难道让几千户移民跟你一起困在茫茫大海,听天由命?」


    煤炭——蒸汽船队的命脉,这个冰冷的现实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狠狠浇在李天佑南下的炽热念头上。他焦躁地在帐内踱步:「那怎么办?难道要我守着那点山旮旯,眼睁睁看你在此地生根发芽?」


    「报!」亲兵在帐外高声禀报,「浩客梅勒新安置俘虏中,有名唤瓦皮蒂·阿哈维的,自称勇士,说有万分紧要之事,求见国公爷和司令爷!」


    「浩客梅勒的?」李天佑和王大虎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带他进来!」


    很快,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健硕的汉子被带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新添的鞭痕,衣衫破败,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如同不屈的鹰隼,深处又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迫切。他正是被马迪卡长老当作「刺头」甩卖的浩客梅勒勇士之一,瓦皮蒂·阿哈维。


    他目光扫过李天佑和王大虎,用带着浓重萨利什口音的语言,急切地夹杂着手势说道:「大酋长(指王大虎)!还有这位乘巨鱼而来的大酋长(指李天佑)!我知道你们在寻找好东西!能燃烧的黑石(煤)!还有……坚硬的、如同凝固血液的红石(铁)!」


    此言一出,李天佑和王大虎瞳孔骤然收缩!


    「说!在哪里?」王大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瓦皮蒂毫不犹豫地指向西方,大海的彼岸:「在海洋的对岸!大岛(温哥华岛)的东边山坡上!那里还有我们浩客梅勒一个小村落,几十个人,我的表舅是那里的头人!努克萨克的恶狼这次还没来得及染指那里!」他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那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层一层乌黑发亮的石头!像你们营地里堆的那种能燃烧的黑石头(煤)!下雨时,雨水冲刷过那些黑石,流下的溪水都是墨黑的!更往北,靠近潘特拉西部落的山里,还有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石头!在太阳下像凝固的血块,闪闪发光!我见过潘特拉西人用那种红石打磨箭头,坚硬无比!」


    王大虎与李天佑的心脏几乎同时漏跳一拍!黑色条纹石——这正是裸露的煤层!


    瓦皮蒂生怕对方不信,急切地拍着自己坚实的胸膛:「两位大酋长!只要你们信我,放我去对岸!我去说服我的表舅!让他带着整个村落和那片蕴藏黑石的山坡,都归顺你们!潘特拉西部落与我们素有往来,我也可以试着去游说!只要……」他目光灼灼地指向王大虎腰间的佩刀,「只要你们赐予我们武器,保护我们不被努克萨克的恶狼撕碎!」


    李天佑和王大虎的心跳如擂鼓!煤!铁!已知的矿藏!这简直是绝境中的天降甘霖!李天佑南下的最大桎梏是缺煤,而王大虎要筑城、造械、乃至未来壮大蒸汽船队,都离不开铁矿!


    王大虎猛地看向李天佑,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天佑哥!南边或有沃土,但眼前就有煤铁!唾手可得!你的船队不是缺煤吗?对岸就有!近在咫尺!」


    李天佑也瞬间权衡了利弊。南下是充满未知的豪赌,而眼前的煤铁线索是实实在在的、能解燃眉之急的宝藏!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南下冲动,目光如电射向瓦皮蒂:「瓦皮蒂·阿哈维?好!本公就信你这一次!给你一条快船,派通事(指阿塔或乌拉)随行!带上我的信物(他解下腰间一块温润玉牌)和你表舅认得的你身上之物!告诉他,归顺大明‘加国公’,献上煤山,我保他村落世代平安,册封他为土司,赐予钢刀强弓,地位等同‘野人团练使’!若能说动潘特拉西部落献上红石山,更有金山银海之赏!」


    他霍然转向王大虎:「大虎!借你‘沧海月明号’护送他们至对岸近海!煤!必须即刻到手!有了煤,我的船队才能劈波斩浪,继续南下!有了铁,你这启门城才能铸就真正的钢铁脊梁!」


    一丝希望的火光,在这片刚刚浸透血泪的土地上,因一个俘虏带来的意外消息而重新点燃。煤与铁——这工业文明的基石,其线索竟掌握在浩客梅勒残余部落的勇士口中。唐吉·马卡额头抵着冰冷水泥墙的血泪呜咽,与李天佑眼中因煤而重燃的锐利光芒,在启门寨五月的暮色中,交织成一幅悲伤与野望并存的复杂图景。复仇的种子在血泪中萌发,而拓殖的希望,则系于那海对岸未知的黑色山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