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双修长白皙干净漂亮的手，她一直觉得是属于艺术家的，可现在想想，其实，外科医生的手……也应当是这样的。


    翩翩走了神，季绍霆已经迅速地擦了酒精将针头扎好，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开始输液了。


    季绍霆给她当靠枕陪了她一阵，喂她喝了驱寒的姜汤，可药和粥她却怎么也不肯吃了。


    过了一阵姜姨敲门传话，“先生，薄医生还在外头候着呢。”


    季绍霆下楼，薄荆南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


    男人微微蹙眉，“还有什么事？”


    薄荆南见他这么不耐烦，便心生调侃之意，笑得意味深长，“倒是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你……着实被顾千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改造得十分彻底。”


    “此话怎讲？”


    薄荆南一脸“你真要我把话说穿吗”的表情，“虽然你学过医，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替人扎针，果然被逼出来什么事都能做。还有，我一直以为那种所谓的盛世婚礼不过是表演给世人看，给你留个国民好老公的美名罢了，可你对顾千金说话的那个语气，我也算是明白了，你竟然……”


    薄荆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摇了摇头，似乎仍然有些不解，“你竟然真的栽了。”


    季绍霆面无表情，“薄同学，我好像并没有与人分享感情生活的兴趣。”


    这是在下逐客令？


    薄荆南起身，将手中的纸袋搁在茶几上，“刚才开的药，她应该不肯吃吧？我换了一种药水，甜的，每次喝两勺就可以，还有药片，也换成了糖衣的。”


    他分明是起身欲走，可竟然几步后又折返了两步，似笑非笑道，“我记得大学那会儿，你不是最讨厌女人纹身和整容么，你老婆手上那朵玫瑰花……你看着不难受？”


    季先生薄唇紧抿。


    讨厌？


    他的确曾经很反感女人在皮肤上纹一些花花绿绿浮夸的图案。


    可小娇妻手腕上那一朵……越看，好像越习惯了。


    不但不觉得难看，还觉得美艳动人。


    季绍霆走回卧室时翩翩正在发脾气。


    她头疼得厉害，一点胃口也没有，可姜姨还一直逼她喝粥，逼她吃药。


    姜姨瞧着季绍霆脸上也有疲态，忙道，“太太恐怕没这么快退烧，少说也得折腾一宿，先生还有公务在身，不如先去客房睡吧，我们留在这儿照顾太太便是了。”


    季先生掀起翩翩的刘海，手背触了触她额头的温度，好像还是很烫。


    心下暗叹。


    这个小祖宗，岂是随便一个人伺候得了的？


    他要是去客房休息，半夜主卧内……多半要掀了天花板。


    只听拧着被子发脾气的小女孩闷声嘟囔着，“我不要吃药，不要吃饭，我要睡觉，我只想睡觉，可是我……头疼，疼得要裂开了……”


    季绍霆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发烧都是这样的，等这两瓶水挂完，你乖乖把饭和药吃了，头自然就不疼了。”


    翩翩鼻子酸酸的，烧得两只眼睛都是红彤彤的，和小兔子似的，她觉得季绍霆欺负她，便扯过被子蒙住头，不理他。


    姜姨明白先生这是坚持要亲自照顾了，她便带着佣人退了出去。


    “先生，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翩翩这是在生闷气。


    季绍霆心下了然，只是还未考虑好要如何安抚她。


    他站在原地沉静许久，终究走上前搂着她的小肩膀，轻轻掀开被子，让她把脑袋露出来。


    “翩翩，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但是如果你不肯吃药，难受的是你自己，我不能替你难受，明白么？”


    女孩秀眉紧蹙，顾盼美眸中满是怨怼。


    男人的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地道，“好了好了，宝宝不气了成么？是，怪我不好，是我赶你下车，害你淋雨生病，要不你捶我几拳出出气？”


    翩翩扭过脸不想看他，极小声地嘟囔着，“谁稀罕打你？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家暴倾向么……”


    她一身怨气的小模样叫他忍俊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


    他不亲她还好，她还可以尽量保持情绪平静。


    他这般温情脉脉的一亲，却是真要把她给亲哭了。


    这个男人赶她下车的姿态是那么决绝……


    对于本来就情绪脆弱的她而言简直是一把刀扎在她胸口。


    ——顾翩翩，你不想见到我是么？好，很好，你下车吧，滚下去！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也别想着有事还可以求我，养不熟的东西！


    她明显只是一时气愤想走，可他却是永远也不想再见她了。


    眼看着小女孩儿快哭了，季绍霆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好了翩翩宝宝，翩翩小公主……先吃点东西，然后吃药好不好？不管你对我还有多少不满，或者还有别的什么问题要谈，都等退烧之后，嗯？”


    顾翩翩这边安静了许久。


    就当季先生以为她要坚持不理人的时候，她突然便开了金口：“我想吃桃子。”


    姜姨和几名佣人全在楼下候着，听说太太要吃桃子，姜姨也并不意外。


    “太太发烧自然觉得口干，想吃甜的和解渴的，吃点水果也是好的，只是不要吃得太多了，太太最喜欢吃水蜜桃……家里常备着。”


    姜姨洗净了几只新鲜诱人的桃子后放入托盘，转身便准备往楼梯的方向走。


    可男人却不动声色地阻止她，“给我吧。”


    姜姨有些讶异地将托盘递至他手中，“您……”


    季绍霆端了一盘水蜜桃上楼，搁在床头柜上，认真地对翩翩道，“可以吃桃子，但是答应我，吃完之后要把粥和药也吃了。”


    顾小公主压根不搭理他。


    男人无奈，想想翩翩大约不喜欢吃皮，又走去茶几取了水果刀，把桃子的皮削了，又将桃子片成一片一片，直接喂进她嘴里。


    这只大大的水蜜桃……真的特别甜。


    翩翩发着烧，这样清甜可口感觉一时甜进了心里，舒服极了，一瞬间觉得连头疼都缓解了许多。


    季绍霆默默地片好桃子，再一片一片喂给她吃。


    这样伺候一个女人……他从前是怎么也不可能料到的。


    可这一切行为好像很熟悉似的。


    帮女人削水果，而且还要切好了喂给她吃……他分明是第一次做，可又仿佛早已熟能生巧习以为常。


    翩翩吃下一只水蜜桃之后心情俨然好了不少，可还是别扭着不肯同他说话。


    季绍霆洗净手打开保温的餐具准备喂她吃粥，小女孩鼓鼓囊囊的包子脸让他禁不住发笑。


    她生气的时间，可真长啊……


    千不该万不该，真不该和顾小公主置气。


    翩翩最终还是乖乖把粥和药都吃了。


    季绍霆搂着她温柔地夸奖，“翩翩真乖，翩翩是个乖女孩儿。”


    可女孩虽然勉强听话不闹了，但她心里有多难受只有她自己明白。


    如果有一天，爸爸真的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她冲着季绍霆说的虽然是气话，可感情上却是真实的。


    她几乎算是从小就没有妈妈，顾正嵘是她十几年来唯一的亲人。


    父女相依为命，感情好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顾正嵘会想方设法给她最好的一切，而她心里也一直怀着一个信念——她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爸爸陪着她。


    她面对着季先生，突然非常非常难过。


    季先生的出现无异于改变了她的生活，同时也弥补了她缺失的许多东西。


    他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他甚至承继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关心她、疼爱她、照顾她、甚至批评她、教训她。


    可是命运如此安排，难道她拥有了很好的季先生，就要失去很好的爸爸吗？


    翩翩一直觉得自己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


    从小到大她都这样坚信。


    因为顾正嵘就是比别的女孩的爸爸更好。


    十岁以前，她比别人幸福。


    因为别人家的千金家教森严，爸爸会觉得对女孩子不可以从小便娇纵太过。


    可是她的爸爸不同，顾正嵘坚定地认为她值得最好的。


    他要翩翩成为全江城女孩都羡慕的公主。


    这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一定要给她最好的一切。


    所以翩翩从小，想要什么，就会拥有什么，甚至拥有更多，更好的。


    十岁以后，她也比别人幸福。


    因为别人家的千金都要开始学习各种才艺，上至经济法理文学理工，下至琴棋书画，身为一个名媛，样样都要精通，因为她们将来要嫁给更有钱社会地位更胜于自己家族的出色男子。


    即便是平常人家的女孩，也会被逼着好好学习，被逼着争相考第一名。


    但是顾正嵘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他只希望女儿快乐。


    她成绩不优异没有关系，贪玩爱闹不够稳重也没有关系，就算她喜欢上年纪相去甚远的宋寅成，顾正嵘都没有指责过她一句半句。


    翩翩一直明白，她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爸爸。


    如果爸爸真的不在了，她的心会像是被永久地剜去了一块，永远，再不能完整了。


    女孩没有意识地，已然泪流满面。


    季绍霆用纸巾帮她擦拭眼泪，温声询问，“是因为担心你爸爸么？”


    翩翩被他问了一句，才猛然惊醒一般，从自己的神思中抽离。


    她看着季绍霆的脸，终于承受不住崩溃大哭。


    她没有输液的那只胳膊死死地搂着他的脖颈，“怎么办，爸爸他……怎么会生那样严重的病？”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家中的每一位亲属，爸爸在公司的亲信，甚至家里的佣人，还有翩淮和扇棋……所有人都知道了，可爸爸就是不告诉我，如果不是被我自己发现，也许他会一直瞒着我……”


    “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我太没用，爸爸不喜欢我了么？是不是我真的糟糕了，爸爸发现翩淮和扇棋都比我出色，所以爸爸不再爱我了……”


    这是最让她耿耿于怀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爸爸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是他连罹患重病这样的事情都不叫她知道。


    少女哭得好生可怜。


    季绍霆搂着她，心口不住隐隐作痛。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


    上帝不会特别照拂某个人，也不会特别亏待某个人。


    即便是光鲜亮丽的公主，也有鲜为人知的悲伤绝望。


    季先生温热的手掌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她。


    他的小姑娘，如斯孤独。


    “傻宝宝，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永远是你爸爸最心爱的公主，扇棋和翩淮虽然也是他的孩子，可与你相比，究竟是有差距。他终究不能像疼爱你这般疼爱扇棋……所以一切难过的事情，如非必须，他都会隐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