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贰捌

作品:《[庆余年]惊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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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国要和北齐开战了。


    这是范闲进宫当天决定的事情。


    南庆是大国,现如今要与北齐开战,其缘由是林府二公子的死是东夷城四顾剑所为。


    这事是鉴查院查出来的,大抵假不了。


    据说为了这事,鉴查院的主人陈萍萍还率铁骑回京,可见事态之重。


    对此,为了还丧儿的林宰相一个公道,也为了庆国的颜面,圣上才决定开战。


    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下来,全城百姓皆是义愤填膺,众志成城,觉得这一仗必须打,还要打北齐个落花流水才解气。


    而这些我听后也就听了,没时间去深究其中的暗水,因为次日,我一大早就入了宫。


    正好赶上给太后请安的时辰。


    我是带着自己昨天置办的东西去的,除了一些青花瓷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好吃的零嘴,虽然知道它们离了我手后会先被拿去验毒,甚至可能直接扔了不吃,但我还是将其都献给了太后。


    她老人家向来喜欢礼数周全又讨人喜欢的晚辈,我自是应该在这方面尽些心。


    请安后无非是拉些家常,太后面慈目祥,没怎么出宫,好在对宫外的新鲜事倒还有些热忱,这方面我可就在行了,与她唠嗑起来,倒也还算平和,就是身边杵着个眼神阴鹫的洪公公叫我不太自在。


    等到宫中用过午膳后,我便决定退下了,太后也没挽留的意思。


    我原以为她叫我来是想谈我和李承泽之前那桩婚事,或是唠两句我父辈家的事,谁知她老人家一句没提起,到头来,我都不知道她叫我入宫是为了什么。


    很快,我就随宫女出了太后的清院。


    眼见小辈走远,那位于尊座上的老太太便微眯起眼小憇。


    焚了香的寂殿没通风,有种沉闷之感。


    上了年纪的尊者已然不爱那些花枝招展的玩意,入目皆是细致精雅得有些紧巴的贵物。


    置身其中,发髻花白的太后佝着身,被岁月年逾出细壑的脸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只道:“那丫头,自小时大病一场后,性子骤变,总是口出狂言,狂言悖语叫人喜不起来,现在倒是收敛多了。”


    静悄悄的殿里,没有宫女的身影。


    这时,她偏旁的阴翳里传来了轻轻的附和声,赫然是那位洪公公。


    另一边,拜见完太后后,我也不打算在宫中逗留,就打算回府了。


    不过,我半路撞上了个人。


    那人站在后宫的廊榭边上赏景,一身华美的白衣,远远望去就是一副纤细娇柔的女子姿态。


    我见她黑如瀑布的长发未盘,转头望来时,其绝美的姿容告诉我,那赫然是宫中的长公主殿下。


    为我带路宫女是太后身边的人,一见,倒也不致于一惊,但还是立马低下头去作恭谦状,打算带我绕路而行。


    谁知长公主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朝阳。”


    宫里宫外都说长公主身体柔弱,常年呆在宫中静养,我本以为她的声音会偏病弱阴郁些,没想到这一唤却带着柔软且亲昵的笑意。


    但这也让我感到不自在。


    因为我与这位殿下不亲——虽然从小在宫里玩到大,但在我的记忆里,这位长公主不轻易抛头露面,我小时顶多远远见上她几面,连话都没说过两句,所以这会别说她会这般亲昵地叫住我,我压根没想到她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因此感到十分拘谨,那位贵人看出来了,但也没打算计较。


    她沿着雕花的木廊慢悠悠走过来,身后带着个表情绷得严实的女官。


    她上来就说:“上次见到你,你还小,没想到现在已经生得这般玲珑漂亮了。”


    这话叫我羞赫,我垂眸抿唇,傻嘿嘿地笑:“殿下才是姿容绝世。”


    她不置可否,只是突然又道:“你们这一辈那么多孩子中,我向来喜欢你。”


    我霎时愣住了,随即便是受宠若惊。


    同时,我也感到了困惑和惶恐。


    都说无故的恩宠最是要不得的,长公主身份高贵,又是长辈人物,与我素来淡薄,今日这般话叫我一时间实在不敢再说什么。


    长公主倒是笑得柔,这会稍稍倾过来。


    我也不敢躲,只能垂首低眉,颤颤巍巍站在原地,听她在我耳边细语:“婉儿和范闲那桩婚事,圣上很是中意,不过坊间对范闲的评价倒是不怎么样,和你一样。”


    对此,我抖啊抖,喉咙里抖不出一个字来。


    长公主又道:“你同婉儿一般年纪,婉儿却没你这么好的命,不但病痨缠身,现在还要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我没说话,但万分惊讶长公主会同我提起林婉儿。


    因为若长公主真如传言所说是林婉儿生母,那她自当避闲,怎还在我这一小辈前提起她。


    但长公主的心思岂是我这般人能揣测的,只听她同我耳语道:“我听人说,范闲对你不太一般,陛下又向来喜欢你,自你与二殿下退婚后,还寻思着给你寻桩更稳妥的婚事,若是你与范闲有意,叫顾大人去请旨,怕是有机会的。”


    我这一听,吓得差点结巴:“朝阳惶恐!”


    但长公主倒只是意味不明地笑:“惶恐什么?在我这里不用把你在陛下那的那套拿来用,我只是逗你玩玩的,别太放心上,你现在倒没有以前那么好玩了。”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长公主笑了两声,也不折腾我了,只是微微眯起眼,用纤纤五指抚了抚我胸口的衣襟,活脱脱一位温和的长辈:“听说,你要回澹州啦,路上可要当心些。”


    我依言应下。


    言毕,长公主便目送我随宫女离开。


    我直到走出了几里之外,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我就能自己走了,那名宫女很快就躬身离开了。


    走在宫中一方红栏廊阁之中,我见着廊外那些花开得漂亮,不禁跓了足。


    小时我入宫就经常在这里玩,现在那里多了许多我没见过的花,纵然是夏天,也开得灿烂。


    许是今天见的人叫我心生紧张,我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事,都是宫中的事。


    想着想着,前方突然蹿出个穿得华贵的人。


    我一看,竟是好久不见的三皇子——李承平。


    乍一见到我,那个小少年年纪的孩子就撒腿子欢快地奔向我:“朝阳姐!”


    “诶——三殿下!”我欢喜地唤了那位殿下一声,一边跑上前去,远远的,就想要像以前一样抱抱他。


    但一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我就收了手。


    可三皇子不懂呀,他如今已比上次见时高了不少,到我的鼻尖,但还是朝我张开了手,笑着看我,像以前一样等着我抱一下。


    我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半晌后,我顶着他温软的目光,就他的腋下伸出手想将他抱起来。


    结果一年多不见,这孩子也已经重了许多——我抱第一下,没抱动,愣了一下,不由使劲多抱抬了几下。


    可是还没抱起来,就见那些宫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正疑惑,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了李承泽低哑的声音:“拔葱呢你?”


    不等我先开口,三皇子的目光就越过我,乖巧道:“二哥好。”


    我转身去看,李承泽正抱袖站在我身后。


    对于三皇子的问安,他显得平淡至极,只吝啬地给了个“嗯”就算应答。


    而李承泽的出现,也叫三皇子收回了伸向我的双手。


    三皇子这孩子算我看着长大的,我同他挺亲,但是每当李承泽在场,他就不敢与我亲近,活像一只受了吓唬的小羊羔。


    我倒是没多在意,反倒说李承泽一来叫我松了口气,我便只是摸了摸三皇子的脸,以示安抚。


    顶着李承泽的目光,三皇子说:“朝阳姐,我刚才只是想你抱我一下就行,不用像以前一样抱起来,我都长这么高了。”


    “嗯、哦。”我后知后觉地应道。


    夏末时分,风在吹,掩饰了将歇的虫鸣。


    阳光缥缈,树影拽曳,斑驳的光晕掠过宫中的楼阁。


    对于李承泽在宫中这事我是不太意外的,唯一惊讶的是会遇上他罢了。


    他显然也是要路过这块地的,当下踩着廊外蔓进来的光影。


    但他大抵也没想到我会在这,这会不惊不喜,脸上还似有躁意游过,但一晃就不见了,像阳光幻化出的鱼影。


    这次李承泽身边不带谢必安,毕竟像南衣他们这样带利器的剑客在宫中可不能乱蹿。


    我也一样。


    我见李承泽今日的气色比往常好些,大抵是他穿了身红底金纹的袍子——这是他鲜少衣着的色调,因为我平时爱穿这个颜色,所以他向来不喜欢。


    但今天打巧了,我入宫来觐见太后换了身素色的裙裳,我们俩的衣色便没撞上。


    这会我也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倒是三皇子看了看李承泽,又看了看我,然后扯了扯我的袖子轻声问我:“我听人说朝阳姐你不当我的嫂嫂了,是真的吗?”


    从这孩子嘴里听到这话叫我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我眨了眨眼,也没说是或不是,只道:“我还是你的朝阳姐姐呀。”


    三皇子“唔”了声,看上去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


    倒是李承泽将这话听了去,他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袖纹,挑着眼角,似笑非笑地讥诮我:“姐姐?就你这细胳膊的,以后别抱承平,别伤了他。”


    承平是三皇子的名,说这话的人歪头瞅了瞅那些属于三皇子的宫女。


    这一瞅,那些宫女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听此,三皇子安静了会,自己就跑远了,顺便带走了一众宫女。


    对此,我没说什么。


    眼见整条廊榭因此安静了下来,我便也想走了。


    但李承泽在须臾间却朝我歪头靠过来。


    我一惊,以为他是要报我前天拿甘蔗弄乱了他发冠的仇,不禁抬手护住了自己的发簪。


    谁知他一见,轻轻咂舌,似是不满地挑了挑眉,随即拿手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放下。


    我只得慢吞吞地放下来。


    红栏之外,堆了假山灰石的池塘流水粼粼。


    没了手臂的阻挡,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还晃了晃脑袋,凑过来附在我耳边说:“昨日,鉴查院的陈萍萍好像向圣上请旨要退范闲和婉儿的婚。”


    我一愣,侧脸抬眼去看他,想知道他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一看,就见他面上噙笑,带光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目光正落在廊外的花丛中。


    一片葱绿杂红的景致中,树影窸窣,光亮跳跃鼓动,李承泽那一袭红衣却置在廊里的阴翳中,呈现出一片沉甸黯淡的静谧感。


    同时,他脸上是个什么都判断不出来的神色。


    我便安静地等他接下来的话。


    但他却没再说,只是站直了身子,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也没追问。


    不过,一提起婚约,我难免就想起自己和李承泽。


    我俩的婚事掰了,现在比起我或范闲,李承泽或许才是更需要考虑这个的人。


    自古皇子夺谪,哪会没有母戚妻亲的支持。


    现在我顾家落了势,李承泽看不上了,那接下来必定要另寻良妻了。


    我放眼一想,目前却想不出他今后会与谁结发。


    本来我最先想到的是叶灵儿,毕竟她家是京都守备,又适龄。


    但我很快又觉得不太可能。


    叶灵儿此人,活泼爱动,我也是。


    她爱穿红衣,我也是。


    虽不像她那般痴武,但我们都不是温婉贤淑的女子,小时宫中就我俩最闹腾,比男娃子还来得叫人烦扰。


    那个时候我还没被许给李承泽,有人就背地悄悄议论说叶灵儿会被指给李承泽。


    但后来是我。


    被指给了李承泽后我不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那个时候觉得叶灵儿好生幸运,不用早早与人绑定,也不用面对一个讨厌自己的人。


    所以后来,我一直觉得李承泽不会喜欢叶灵儿,就像他不喜欢我一样。


    我们这般性情,不会让他喜欢的。


    我用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了这一点。


    而叶灵儿那姑娘应当自由自在肆意洒脱,若是嫁给李承泽怕是也会不高兴的,李承泽性子糟糕,除了身份权势外,怕是会委屈了她。


    所以这会,我很难想象李承泽今后会娶谁了。


    但我也没有纠结太多。


    当下,我只对李承泽说:“我要回澹州了。”


    这一句告别我今天终于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我认为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告别:“以后可能不常见了。”


    可李承泽没什么反应。


    他好像正在想什么事,听到我说后,好像也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哦”了声,眼里是难得如小孩子一样澄澈的眸光。


    我却是喉头一窒,郁闷地瞪了他一眼,半是失望,抬脚就走了。


    耳边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我自己的。


    也只有我自己的。


    脚下是哒哒哒的声响,我抬眼,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后看,但目光所望之处的大片廊景印入眼帘,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说起来,这条宫廊与我还挺有渊源的。


    犹记小时,我入宫就喜欢在这附近玩绣球。


    有一次我不小心踢得重了些,那颗绣球就滚到了这条廊上来。


    我当时哒哒哒地追了过去,就见绣球滚啊滚的,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那是个百花争艳的春天。


    廊外的牡丹开得火红灿烂,我携着满身的花香和草叶蹿出来时,那人抬眼看来。


    红廊之上,黑发黑眼的人坐在一把黑铁制成的带轮子的椅子上,弯腰拾起了那颗绣球。


    我那时不知道他是谁,便没走过去。


    倒是那人笑弯了细长的眼,朝我招了招手。


    见此,我一愣。


    那时我也不胆怯,就跑了上去,那人便将绣球放我手上还给我了。


    他看着我说:“顾家的……”


    “顾朝阳。”我眨着眼睛,接道。


    黑衣的人坐在铁椅上歪了歪身子,眉间有一丝疲倦,眼睛也黑得见不到底,但面上倒是有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