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咒灵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像一只漏气后悬浮在室内的气球。只看轮廓，它竟然是有些好抱的样子，有着圆中带着顺滑的弧度，表面的皮质给人柔软而朦胧的观感。


    咒灵长着很多双眼睛，黑色头发从打满褶的顶部垂落在地，像气球粗糙而毛躁的绳子。肉团表面的眼珠都在不停乱转，毫不在意的一遍又一遍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类，乱长的睫毛扑闪着，随着呼吸传递无法被理解的频率。


    这是一只再脆弱不过的低级咒灵。没有神志，甚至没有攻击和躲藏的欲望，无害的和盆栽一样……却带着微弱的术式痕迹。


    一般来说，术式是只有高级咒灵会有的东西。


    出现在木下先生卧室里的到底是什么呢？木下先生坚定的认为这是咒术师转化而来的咒灵，伏黑同学大概将它当做咒力自然聚集的产物，自然演化出的变异蝇头了。


    在上楼之前，莲见月影推测这只咒灵是最常见的小麻烦。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咒灵诞生，大部分都源自生活中积攒的负面情绪和压力。不过，如果注入信仰和执念的力量，咒灵会变得强且难以捉摸，很容易造成【窗】的误判。这些咒灵往往有特殊的价值，诅咒师最乐意收集的也是这种小麻烦。


    但凝视着这一只在咒力威压下也没有一点反应的咒灵，她突然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如此温顺无害，却被赋予了那样高的意义。祓除这样的咒灵，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她带着询问意义的目光看向伏黑惠。木下先生已经表现的如此痛苦和坚决，这真的不是犹豫的好时候……但是……


    或许这就是伏黑惠没有选择祓除这只咒灵的理由吧。恻隐之心，对木下先生的，对咒灵的，也是对咒术师非黑即白的使命的。


    木下先生看不清。他甚至判断不出房间里的两位咒术师有没有发现他用尽全力隐藏的咒灵，只是颤抖着手掏出眼镜状的咒具，摸索着找他在咒灵身上留下的那根红绳。他最后终于摸到了黑色幽灵的轮廓，慢慢将它从角落里牵出来。咒灵的眼珠突然不再乱转，而是全部闭上了。没有嘴的咒灵飘悬着，发出了声音：


    没有词句，无意义的低吟组成断断续续的音阶，如同一首即兴演奏的吟唱曲。女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无尽、隐秘的祝福和爱意。


    莲见月影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在回忆的深处，找到了儿时被排挤、嘲讽的某个瞬间：她指着同学的肩膀，大声宣告这里有尖叫的怪物。那只咒灵发出的声音像是指甲刮铁窗框，她实在无法再忍下去。但是所有普通人都听不见。


    木下隆应该也听不见的。


    木下隆已经别过了脸。他不再看咒灵，也不再看两位咒术师。莲见月影终于问他：“……您有听见她声音吗？”


    “她以前就喜欢唱歌。不过她唱歌时老走调，她却唱的又响又自信……”木下隆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好像想到了某些遥远的瞬间：“只有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会好点。我们收养过一个女孩，她晚上总做噩梦……嘉美子就会给她唱摇篮曲。”


    “我或许已经疯了吧。”木下隆叹息：“自从我发现…它，我总会在梦里听见嘉美子的声音。”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黑漆漆的一团不明球状物上。即使戴着眼镜，他也只能看见咒灵闪着噪点的轮廓。但奇异的是，莲见月影和伏黑惠都看见了：咒灵长满眼珠，不论他虚虚的视线落在哪，他们都如此准确又坚定的注视着彼此。


    木下隆突然哼唱起了没有调子的歌。无意义的音阶在小房间里铺展开，一拍混着一拍。两道声线重合在了一起，相互托举，呼应。


    或许是巧合吧。他们就这样深深的看着彼此，属于两个世界的歌声交融在一起，无法被分割。房间似乎也在月夜中旋转了起来，光落在它的无数只眼睛里，漫开的是摇曳着长尾的星轨。


    她或许也和木下先生一起疯掉了，莲见月影想。咒术师的术式为祓除咒灵而生，但现在她却有一种冲动：她不要让这个故事普通的结束，她愿意为此探索自己术式新的可能。那么多咒术界的规矩已经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悲伤，最起码在现在，最起码冒着被所有咒术师反对、诅咒的风险，她要打破所有这些压死人的条条框框，探索咒的另一个极限。


    普通的术式大概是不行的。那么，就让她用上领域展开吧。


    如果没有一击必杀的自信，不要对任何人使用她的领域——她曾经被这样建议过。她的领域会将她的所有和别人混为一体，透露可怕的信息，传递所有她恨不得深埋在时间长河里的回忆。但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伏黑同学。”莲见月影转向伏黑惠：“我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我要做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我的术式出了差错……不论是咒灵失控了，还是我失控了，都全力阻止我。你的术式很强。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能做到哦？”


    “你在说什么呢？”伏黑惠带着巨大的疑惑看向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果然，还是要将这一只咒灵留下吗？我的脱兔可以凝聚成和咒灵差不多的形状，虾墓能快速收起这只咒灵。如果要暗度陈仓……”


    “不是这个啦。”莲见月影几乎耳语，侧过脸和他对口型：“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合理，太悲伤了吗？我刚刚有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果然让木下先生一个人带由乃会让我愧疚之外带点不放心，但是我觉得由乃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咳咳，不谈这些杂的。我想，果然爷爷奶奶都在的童年才是完整的！”


    伏黑惠其实并没有听懂。但是他大为震撼。


    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脑子烧短路的声音。是因为五条老师太讨厌通识教育了？是因为他读书少吗？为什么莲见学姐说的话乍一听好像很平常，他理解出来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意思？


    他忍不住出声：“您说，”他甚至用上了敬称：“您是打算将这只咒灵……变成乙骨前辈的那位一样……？”


    “要是出大岔子了，”莲见月影顶着木下先生疑惑的目光对伏黑惠嘀嘀咕咕：“叫五条老师。他现在估计正压榨咒高的同学帮忙干活，自己跑去找甜食吃了。打电话，他应该知道这里的坐标吧。”


    交代完这些，她不再看伏黑惠混乱的反应。咒术师从容的向前一步，深吸一口气：“木下先生，我将要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如果失败了，这只咒灵将被彻底祓除，但是我会如实告知您它形成的原因；如果成功了……”


    “……有机会的话，您会亲眼见证的。”她最后的声音凝重中带着期盼和不确定的颤抖：“这或许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新世界开端呢。”


    她开始调动自己的术式和每一分咒力。没有任何补充，她咒力的运转变得有些吃力。但是莲见月影终于按捺住了吞吃这只咒灵的冲动，成功撕出了那道裂缝：“领域展开——【虚无之里】”


    她疯掉了，莲见月影如此确信。灰色的狂潮吞没她和肉球咒灵，混乱之中，她拼尽全力将向着她坠落的那一点点核退出去，过程是如次艰难滞涩，就像让一株花逆着时间生长，让坍塌的行星重新稳定，充满温和的热量。她能感受到警告，像是有无形的大手拽弄着她，阻止她跨越这道线：她的术式不应该被倒施在咒灵身上，用于找寻说不定根本不存在的那点灵魂，那点意识。


    这是危险的赌博。如果这只咒灵真的是普普通通的怨念聚合体，与它同化，甚至帮助它在同化中掌握主动权的行为无疑与把自身洗刷干净、放上烤架。它混乱又简单的思维很可能侵入莲见月影的大脑，它混沌的岁月或许会占据主动权，让她在领域关闭后变成纯然的傻子。


    融化，四周的一切都像滚热的糖浆，带着浓稠的巨力。在潮汐中逆行的少女抓住自己快要消融的意识，全力向前游去。似乎远在世界彼端的地方还有一个漩涡，她凝视着自己的目的地：漩涡中心的那只肉球咒灵。咒灵的外壳已经消解，组成它的情绪和记忆露了出来。


    冰冷的海水倒灌，没有一丝光从深黑中逃出来。恍惚中，莲见月影被迫接受了咒灵的核。画面和情绪挤占她的脑子：无数个夜晚，木下隆在绝望的自责中篡改自己的记忆。他已经濒临极限，再次杀死亲人的事实让他崩溃了。他宁愿相信自己放下了刀，宁愿相信爱人会回来——即使她转变为了咒灵。他想她，不抱一点希望的想她，即使她的身影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他只朦胧的记得五条嘉美子的黑发，以及笑起来像弯月牙的眼睛。


    请给他，请给我一点回应吧。咒灵酸苦而恶心的味道充斥她的灵魂，莲见月影驱动着最后的意识在咒灵浓黑的核里探索：难道这真的只是人类迷茫又无意义的祈愿，收不到一点回应吗？


    她即将在咒灵中迷失。她的咒力和术式都逐渐流向咒灵，少女的身影马上要先一步消失在混沌的大海里……


    有一片金色的落叶，缓缓飘在莲见月影竭力向前伸的手上。咒灵的深处好像出现了枫叶般鲜红又炽热的和服衣料，远处的风吹来，谁拉了少女一把。咆哮的海也被安抚了，波浪相互低语着，扶着彼此陷入沉静的深夜。莲见月影彻底消失了。


    有光越过眼睑，照出一片肉红色，遍布在看不见边界上的血管变成扎入她自己灵魂的根。莲见月影躺在一片厚重又坚实的土地上，背后传来冰凉潮湿的质感。


    一切都是金色的。银杏叶铺天盖地，尽情伸展的枝丫后是秋日高远的蓝色天空。金黄的软叶子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莲见月影坐起来。


    她身处美的不真实的秋景里，身边还蹲着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她深黑的头发用古老又质朴的发簪别好，耳垂上挂着符文耳坠，正在秋风中翻转。像风铃一样。女人穿着赤红中带些橘调的和服，衣料上绣着燃烧的枫叶。


    “现在的小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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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胡闹啊。”女人踮着脚，身体轻轻摇晃，手托在腮上：“你差点真的死了喔？好厉害的术式啊，暴走之后肯定是特级咒灵。啧啧，也不怕把我可怜的丈夫不小心送走了……”


    “……嘉美子女士。”莲见月影终于回过神：“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的。”


    “嗯哼，赌徒的眼神。挺不错的，我还蛮中意你这样的小孩。”五条嘉美子站起来，自顾自的向银杏林深处走去：“生者的世界……现在怎么样啦？我家的状况还好吗？”


    莲见月影匆匆追上去，头发上和裙子上都带了不少杂乱的金黄叶子，但她却来不及将它们拍下来了：“木下先生其实很有精神，我的一个学弟总去看他，他最近还收留了一个孩子……”


    “这样呀。”五条嘉美子的脚步逐渐慢下来：“是那孩子吧，由乃。你总想着她的事情，连我都记住了她的小脸啦。现在的小孩呀，小小年纪，全都长了好多心眼子。还是我们养大的那些小笨蛋可爱……”


    “……你说是不是呀，脑袋里想着可怕事情的莲见月影小姐。”她突然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飞速给了莲见月影一个脑瓜崩。好清脆的“啪”声。


    莲见月影垂下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懊恼：“您都看到了啊，我的事情。果然，我的领域不能随便用。就算是我，把自己的所有经历当书一样翻给别人看也太超过了。”


    “你想让我留在这一岸吧。”五条嘉美子不再向前，而是回头看着少女来时的方向：“真大胆啊。做出这种事来，我们两个都会不得善终喔。”


    “那又如何呢？”莲见月影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您不是也放不下吗？木下先生一定每晚都在想您，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死者有死者该去的地方。而且，我这一生过的还挺圆满，死时也算儿孙满堂了。我们养大了四个孩子——虽然他们现在也应该成家立业了。嗯，算起来我孙女都……八岁了？”五条嘉美子的表情不咸不淡，但脚步却早已不再向前。


    “您如果真的放得下他，”莲见月影抓住了五条嘉美子的手：“就不会每晚都为他唱摇篮曲，哄他睡觉啦。”


    五条嘉美子的表情终于变了，嬉笑下的柔软和悲伤都漏了出来：“……真是会说话。还不是想让我回去帮你看孩子呀……先说好，由乃的事情说不定会变得很麻烦。虽然你身上的麻烦也不小了，可怜的小朋友。”


    “会给您足够的力量的。如果您生前就触摸了领域的边界……我等下会借用由乃的咒力，说不定能展开领域喔。”


    “干什么用这个贿赂我啦，”五条嘉美子轻轻笑起来，和服上的枫叶似乎都流转起火红的光：“那我就多期待一点咯。哎呀，我离开这之后肯定会变得很丑。我家的那笨蛋真——的缺乏想象力啊，居然给我捏出一个长毛的肉丸子。好歹也学过人体结构嘛，他整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啊，除此以外，我说不定会忘记很多事。”


    她用力回握莲见月影的手：“那就先说了吧。我是不清楚你那边是怎么搞的，你知道吗？你的灵魂里混进去了脏东西。你的那位敌人……小心她控制你呀。”


    “脏东西吗……”莲见月影偏过头：“感谢您的提醒。我隐约也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或许就是灵魂的事吧。您还看到了别的东西吗？”


    “看不清。而且，即使是在这里……我也说不出来。”五条嘉美子神色逐渐凝重：“这可是灵魂的领域。玩弄灵魂，这是只有传说中的神明能做到的事。她到底是谁？”


    “遗臭万年的大垃圾吧。”莲见月影带着五条嘉美子走向银杏林的另一边：“闭上眼，不要回头。我要带您回去啦。”


    很奇异的，虽然眼前还是无边无界的金色树林，莲见月影却认得回去的路。或许是因为，前不久，祈本里香才带她走了一遍。


    但她却要将逝者的灵魂一起抓出去。的确太大胆了，不过她却充满了坚定。如同海浪拍在沙滩上，有些东西注定要消融。她做得到，她又为何不能呢？这个世界，毕竟是充满希望的地方呀。


    无数双手在她身后拖拽，想把她紧握的灵魂扯回去。莲见月影恶狠狠的放出自己的气息，将过界的法则敲回去。今天她就要给由乃加上一个奶奶，她在心里带着笑意默念：我看谁敢拦我。


    那就付出代价吧。她放任手从她的身上夺取，脚步也逐渐变得虚浮无力，深海水压一般的巨大痛苦和知觉一并回归到她的身体：五条嘉美子的代价将由她支付，从此她会变成木下隆的过怨咒灵。术式已经被从他的血脉里唤醒了一部分，那就将嘉美子附上去……


    她带着挑衅面对拦住她的天元结界：这也是你想要的吧。


    阻力逐渐消退，莲见月影在模糊间咳出一口血。好像倒了耶，她的身体。伏黑同学有没有叫人啊……


    眼前一片漆黑，莲见月影终于彻底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