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拂絮子

作品:《沉璧

    “师傅他死了,是我的错。光雾山的丹枫树还在吗?我想回去,但又不敢回去。您交待的事儿我搞砸了,我辜负了您老人家的信任——“,巫山在一片朦胧的雾里看见了师傅的身影,他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眼前的身影缥缈难寻,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只听见空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巫山,你还记得为师和你说的话吗?“


    巫山点点头,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记得,师傅将引星的任务交给我,这是对徒儿莫大的信任!“。


    巫山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早课后,师傅留他说话。师傅说了许多,星宿天道之类的话,他听不明白,只能瞪着迷茫的大眼盯着师傅。


    师傅告诉他,天上的星辰对应着凡间的生民。现南方朱雀有一星犯禁,东侵青龙,北扰玄武,偏离它原本的位置。师傅说,这也是天命,只能将星宿引向正道,不能逆天而行。


    他问怎么引?师傅说,这颗异星在轸尾,对应益州的一座山。师傅掐指一算,命他即刻下山,前往益州,预计在春日遇到异星人。


    他没敢问为什么是他。因为在师兄弟中他是最差的一个。但师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没有期待的赞许,只说是占卜所得。


    师傅说,此人在正邪善恶间徘徊,需要将他引入正途,扼杀邪恶。他问,如何引正,又如何扼杀。师傅的回答很简单。若走正道,便顺从他,若归邪路,就亲手杀了他。


    在师徒对视的一瞬间,巫山起了疑问,他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省了以后的麻烦。


    师傅笑了,说这就是选他作引星人的原因。巫山不明白师傅的意思,但他还是下山了。


    巫山知道益州的山不多,两个月便可转完。等走到春天,就能遇到那个异人了。可是,一月后,他途径沈黎郡时,被一群土匪抓住了。土匪想收他入编,对他很不错。他虚与委蛇了半月才逃了出来。


    这时,山中的桃花开了,一片片的压着枝干。冥冥之中,他走到了一座满是桃花的山中,又在这里遇到了益州长史的公子,李未然。


    初见时,他身着白袍,跨黑骑,挥短鞭简直是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巫山被吸引住了,这打扮和他师兄弟完全不一样。至此,巫山就笃定他一定是异人。


    见李未然在替父查案,巫山自荐。李未然也不含糊,当即就让他做了府中侍卫。


    可是,如今他死了。巫山不知道自己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巫山,地上的生民对应着天上的星宿,人在星在,人亡星灭。“


    巫山抬头,发现迷雾中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眼前是无尽的白色,像云海一样。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声。


    丝丝端着盆进来,她将棉布浸泡在热水中,“巫大哥,你睡了好久。“


    “你是?“,巫山坐起身,愣生生地望着她。


    “我叫丝丝,与你们一同到的建康,是许公子的人“,丝丝笑道。她将原来的“侍女“二字改为“人“字。她很在意这些。


    巫山听后连忙道了谢。他记得是许公子将他背出王家的,至于李公子,对,李公子的尸身呢?


    “许夫人,就我一人回来吗?“巫山问道。


    丝丝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扭过头去,“还有一个,许公子安置在厢房。“夫人,多美妙的称呼,尤其是许夫人。


    见巫山要换药,她也不便停留在此,索性关了房门出去了。一路上,她都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是许夫人该有多好。她不在乎是住破屋还是石洞,只要能和许公子在一起,要她做什么,她都甘愿。


    巫山熟练地换了药。他猛然想到刚才的梦境。师傅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人亡星灭,那今夜的天空上应该不会出现异星了吧?


    终于等到了夜晚。巫山冲出门去,飞身上了屋脊。不料,腿脚疲软,他栽在了屋脊瓦片上,弄出“哗啦哗啦“地动静,引来了他人。


    巫山没有理会,他仰望着星空,寻找轸尾的异星。它还在!一颗闪着光的星星从轸尾向东移。半年前,它还在轸尾,现在已经东方角尾了。


    如果异星还在,那么他认错了人?!李公子不是异星?那会是谁,茫茫人海,他该往何处寻。


    “巫山兄,你在房顶上做什么?“,许巽闻声赶来。他已经写信给李长史了,对于李兄如何安葬,他只能遵循其父的意愿。巫山是李家侍卫,等他痊愈后,也是要回去的。


    巫山没有理会下面的人,他在反复确认天上的星星。


    许巽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劝慰道,“巫山兄,死者当已矣,不要自寻短见。“


    李未然的死对许巽打击很大。他从没想到一个无心之举会害人丢掉性命,也没想到,士族家眷是这样金贵,碰一下便是斩首。


    丝丝听到声音也出来了,她站在许巽身侧,一同望着房顶上的巫山。


    巫山似笑非笑,在房顶上大叫一声,惊散了栖息在树上的鸟,惹得它们振翅乱飞。


    巫山一个飞身,跳下屋檐,果不其然,他摔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巫山晕了过去。


    ……


    站队,是一种古老的文化。在自己势力微弱之时,依附他人,伺机而动。这不是妇孺的绝技,官场上的男子也不乏如此。许汀仔细地审视着他的侄儿,眼眸了闪过一丝亮光。他捋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


    太后薨了,如今各部人员空虚,这正是入朝的好时机。许汀勘察着时局,发现各官职皆有分属。洛中旧僚,以陈御史为首,掌控御史台;王谢世家瞅准了太尉之职;南郡本土势力咬着中书不放;敬王看似没有动手,但他的门客已入了鸿胪、少府。


    敬王沉默寡言,实则心思极深。在众皇子争太子之时,他默不作声。如今看来,他似乎早就料到洛中的太子不好当。现在,于他争储位的只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庶子,他的手渐渐不安分了。


    他没有去争抢炙手可热的兵与吏,而是踏踏实实地扎根户部和工部,查户籍,修城墙,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许汀漫步在林苑中,他语重心长地说,“世家排外,不可近。旧僚固执,不可近。驸马野心太大,也不可近。”


    许巽眉头微蹙。依照伯父之言,那只有敬王和南郡人士了。


    “敬王与庶子争嫡,胜算虽大,但仍不稳。淑妃盛宠多年,又有陆、张二姓做山,谁登宝座还未可知。”许汀叹息道。


    “那便只剩南郡了”,许巽发现事情比他想得更复杂。


    许汀笑着摇摇头,“任何事都不要一条路走到黑,我已举荐你去做中书舍人,职位虽低,但能通朝事,日后扬帆变向也好有个依据。”


    许巽躬身作揖,“多谢伯父。”在汉时,舍人是迎宾之人,主管礼制。如今,舍人有机会为陛下草拟旨意,是个虽小实大的官职。


    寒冬渐尽,屋檐上的雪已融化,露出青色的瓦片。院中的腊梅临风立在石碓中,阵阵散发着幽香。


    李正命人送来书信,信上依稀滴有泪痕。他恳求许巽暂且将人葬在建康,等他病情好转后,他再亲自带回益州安葬。信中,他提到了巫山,说主仆一场,任他自由。


    许巽将信上的内容读给巫山听后,巫山泪流满面。


    不日,许巽便要乔迁新府,住在城东的林苑中。一同前往的有丝丝父女、巫山,以及一些新买的家仆。


    新府很大,门口的石狮子一个脚踩花球,一个口中衔珠。进门后,一个大缸摆在中央,里面残留些莲花梗子。左右轩窗,正北方是一个中


    堂,里面宽阔气派,灯台有二尺高。


    从东边的哑门往后走,一个精致的阁楼立在眼前,游廊曲水,假山堆叠。游廊后面又是几间平屋。四周种着各式的花树,因无人修剪,现已长到台阶上了。


    丝丝觉得这个地方很美,虽格局布置不若苏家,但画栋雕梁,颇有精致的美感。她抚摸着柱子,一种喜悦油然而生,像是苦读多年的学子,终于熬出头了。


    许巽顺利进入中书阁,成为顾中令的下司。顾喜为人正直谦逊,二人相处下来十分投机。


    国事有人商量,家事有人料理。许巽这段日子过得很舒畅。


    一日,丝丝按例来找他,一是呈报府中的支出,二是讲些难处理的小事,如嬷嬷抽钱、小厮渎职之类的。这天正逢许巽出门办事,情急之下,对她说,“都听你的。”


    虽只有四个字,丝丝竟激动的哭了。她目送许巽离开屋子,抹了抹眼泪,兀自开心的笑了。


    伴随着一声惊雷,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石阶下汇聚成一条小河。


    建康城东有一条街叫石头巷,本来生意惨淡,这几年,却因一个酒楼而繁盛,两道酒旗招张,红巾翠袖,因而更名彩楼巷。


    酒楼的香气,舞姬的长袖,引来了四方之客。其中就有王易之。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些豪侠、游士,众人饮酒酣畅,笑谈江湖,肆意非常。


    彩楼巷除了酒与豪侠吸引他,还有丽人。舞姬中有一个名叫拂絮子的女子颇为独特。她不仅容貌惊人,且善舞,纤腰如柳,长裾似电。每当她登台,楼下的客人总要挤破头去看。


    王启听了酒友的描述后,愈发想一睹芳容。终于,名帖递了数次,佳人遮面而出。


    她虽带着面纱,眼眸清凉如泉,透着一股纯净之气。身着墨绿长裾,半挽云髻,耳挂明月珠,腰环青纹玉,莲步窈窕,举止娴静。


    “拜见王公子”,拂絮子俯身行礼。


    王启看了她几眼,“不必多礼。”与他同席的酒友不禁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你是哪里人?”,王启问道。


    “妾扶风人氏”,拂絮子回答。


    王启点点头,又问,“拂絮子是何意?”


    酒友嗤笑他在这考人学问,王启也不理会,等她说话。


    “飞絮无根,沾在人的衣袖上,拂之而去,不过如此尔!”,酒友插嘴道。


    “文人皆以柳絮比作漂泊无依,借此寄托心意,聊以自嘲尔!”一酒友笑道。


    等众人息声后,拂絮子才开口,“妾慕飞絮畅行天地,故而为名。然白絮随风,难免落尘入土,一个‘拂’字,聊表期许。”


    王启看着她,酒杯举在胸前,半刻后,举杯而饮。


    “不曾想这里竟有姑娘这样的人,心慕飞絮,待风而起,妙哉!”,一酒友拍手道。


    拂絮子笑了,烟波流转,“妾,也不曾想到…有人会问我的名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像是喃喃自语。


    王启闻言,抬眼看她,二人四目相对。刹那间,王启似乎摸到什么扎手的东西,他连忙错开眼神,望向她身后的屏风。


    自那以后,王启时常去彩楼巷,不为喝酒,只为在人群中看她舞袖翩翩。拂絮子在台上很专注,耳中没有喝彩声,只有乐师的节奏。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莫名的魅力。


    王启坐在楼上,慢饮慢品。台上一抹明艳的绯红始终牵引着他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远望,从未借故搭讪。


    “啪——“,耳边传来杯子的破碎声。“哗啦——“,桌子被推翻了,瓷盘酒具碎了一地。


    王启依旧没有理会,这酒楼有醉鬼,很正常。


    “大胆!这是都尉大人,还不赶紧将拂絮子叫来!“


    “都尉大人,拂絮子正在献艺,稍后,稍后就来!“


    “献什么艺!现在就来!“


    “都尉大人,酒楼有酒楼的规矩,楼下看客都付了银两,如此…恐怕不妥。“


    “什么?都尉大人就是规矩!再不叫来,老子踏平此楼!“


    王启想去看看是哪个都尉大人,竟有权利踏平酒楼?他刚起身就被随从制止了。


    “大公子,中军大人还在城中呢“,侍从寒舟劝道。


    王启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然后捋平了袖口,摆正衣领,准备去英雄救美。


    他顺着声音寻过去,见一屏风被劈成了两半,旁边跪着一个妇人,她在不停的哀求。她对面坐着一个躯干庞大的中年人,身着黑袍,满脸横肉,五根手指带满了金玉扳指。


    “都尉大人,人带来了!“


    王启闻言转身,一抹嫣红出现在眼底。他目光上移,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她美得那么陌生,像一朵欲坠的红芍药。直到对上那清澈的眼眸,王启才感觉到熟悉。


    拂絮子一把被推到屏风前,她站稳后,冷眼看着黑袍都尉。


    黑袍都尉想要去拉她的胳膊,拂絮子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啪——“,清脆的一声。


    空气停滞了,众人张着嘴巴盯着二人。黑袍都尉也一脸诧异,他兀自摸了摸脸,不禁怒从心生。一把抓住拂絮子的胳膊,扬手就要打。


    眼看他一巴掌要落在拂絮子脸上,一个云青色的袖子挡在中间。


    王启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后一掰,骨头发出“咔咔“声。黑袍都尉吃痛,松开左手来帮扶右手。


    王启眼疾手快,松开手的同时,从袖中甩出一匕首,划破黑袍都尉的手掌,直接抵在他的喉咙上。


    黑袍都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是何人?敢拿刀对我!“


    “都尉大人,对吗?“,王启漫不经心地说。


    “知道还不放下!否则——“


    王启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脖颈。


    “你——“,黑袍都尉瞪圆了眼珠,喊道,“还不动手!“


    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一拥而入,将众人纷纷围住。王启一不留神,见拂絮子被人掳走,一把剑也横在她的脖子上。


    “别动她——“,王启蹙眉道。


    “心疼了不是?哈哈“,黑袍都尉笑了,满脸的横肉也随之抖动。


    “你放手,我就放手“,黑袍都尉盯着他,像狼盯着肉一般。


    王启自然不会信他的话,他将匕首压在对方的脖颈上,低声威胁,“她若伤了,你的都尉别做了。“


    黑袍都尉盯着他,“你是何人?“他声音有些颤抖。


    “听好了,琅琊王启“


    王启的声音虽然小,但周围人还是听见了,他们面面相觑。


    拂絮子被放了,她站在屏风边上,看着那个云青衣袍的男子正拿匕首架在他人的脖颈上,他叫王启。


    王启见拂絮子被放了,他收了匕首,从腰间扯出帕子擦了擦刀刃,插回刀鞘。他抬头看了一眼拂絮子,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刚走没几步,他察觉身后有一个人跟着。转身一看,拂絮子刹住了脚步,红裙飘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受惊了“,王启说。


    拂絮子摇摇头,往前走一步,“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她语调平和,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每次都打人吗?“,王启笑道。


    “不是“,拂絮子又向前一步,“你来了一个月,没看够吗?“。她抬头望着他。


    王启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她怎么知道自己来了一个月,他们从未对视过,而且,他不自觉的来了


    一个月吗?


    “王启,你会水吗?“,拂絮子直呼其名,她直愣愣地盯着他。


    王启又是一惊,“此言何意?“


    拂絮子没有解释,她拉着王启的袖子朝楼下走去。楼里的乐曲、吵嚷声、酒杯碰撞声,全然消失在耳边。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他伸着袖子,跟在她后面。


    入夜,春寒料峭。水面波澜不惊,酒楼里的烛光缩成了一个小点,慢慢地沉入湖底。


    王启和拂絮子踏上了一条船。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在打桨,慢悠悠地划着,清漾着,二人铺毡对坐,举杯共饮。


    喝了一旬,王启笑问,“你如何问我会水?“


    拂絮子满饮一杯后,轻拭嘴角,“我怕船翻了,你会淹死。“


    “好好的船怎么会翻呢?“,王启摇头不信。


    “在此浮沉,怎么不会翻呢?“,拂絮子低眸道。一袭红衣在夜光中明艳动人。


    王启见她意有所指,于是朝四下望了望,又伸着脑袋,俯视湖水。


    “如果今夜不上岸,你会如何?“,拂絮子斟满了酒,望着甘澈的酒在玉杯里打转。


    “那便明日上岸“,王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总归是要走的“,拂絮子起身,清风吹拂着裙摆,像一朵绽放的花,透着无言的悲伤。


    王启把玩着手中的玉杯,附和着沉默。


    翌日。


    日光明媚,蓝天白云,枯树枝丫上抽出新芽,几只圆滚的麻雀在地上啄食。


    王敦穿着官服进了王家别苑,他跨着步子,没等小厮通报就冲了进去。小厮见中军大人满脸怒气,也不敢拦,只能抄小路去喊醒主子。


    小厮见到了寒舟,将中军大人来府上的事说了一通,着重强调大人很生气。寒舟听了一半儿就跑去叫醒大公子。


    王启还在酣睡,昨夜喝了许多酒,又讲了几个笑话,折腾了一夜,天刚蒙蒙亮时,小船停泊了,王启这才回去。


    “大公子不好了,中军大人来了!“,寒舟来不及敲门,直接冲着窗户喊。


    “大公子醒醒呀!不好啦,中军大人来了!“,寒舟也不拍窗了,他径直踹开了门,抓着王启的衣领摇晃,“大公子!“


    王启猛得一惊,他睁开眼睛感到一阵眩晕,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扶着额头,衣领敞开,长发披在背后。


    “大公子,中军大人来了,现就坐在中堂等候,您赶紧穿好衣服过去,大同说中军的脸色不好,恐怕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可千万别是您的事儿!“。


    寒舟一面给王启整理衣着,一面梳着他的头发。一不留神扯着他的头皮,惹得王启“嘶——“的一声,彻底从眯盹中疼醒。


    半盏茶的功夫,王启走到了中堂,见兄长穿着官袍,负手站在门前。


    王启心里打鼓,看兄长这架势要吃人呀!


    “几日未见,兄长安好“,王启作揖道。


    王敦转过身来,走到他跟前,双手握拳,极力压着怒火,问,“你昨夜与谁厮混!“


    王启无奈道,“兄长,这是我自己的私事,犯不着您这样动怒吧?“


    “你的私事?你的私事传到了朝堂上了!与舞姬厮混我不管你,但你在太后丧期间纵酒纵情,可有此事!“,王敦没等他回答,用哆嗦的手指着他,“他们参了你一本,说你不守晋律,国丧间纵酒取乐,厮混舞姬,该当何罪!“


    王启有点懵。昨日发生的事,今早就呈现在了朝堂上,这时速比发赈灾粮食要快得多呀。


    “国丧间我只在府中喝了米酒,没有出门会友,您派人守在我府上,我又哪敢纵情纵酒?“,王启反驳道。这明显是诬陷。


    王敦气焰稍敛,瞪着眼睛问,“当真?“


    “千真万确“,王启笃定道。


    王敦长吁一口气,心里似乎平复许多,他又瞟了胞弟一眼,劝诫道,“小心贼人,女子由甚!“


    没等王启反应过来,王敦风风火火地大步离去。


    寒舟见中军离去,凑到王启身边问,“大公子没打您吧?“


    “让你失望了,没有“,王启甩下一句话,拍了拍寒舟的肩,大步出了门。他伸了伸懒腰,准备继续睡觉去。


    日落枝头,人闲春静。苑中的小厮搬着花盆进进出出,婢女拿着扫帚,一路扫扫停停。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看门的小厮名叫大同,是这月刚来的。他谨慎地盯着门,唯恐进来什么客人冲撞了主人。


    大同见一个年轻公子跨门而入,又没有拜帖,他拦住了人,严肃地问,“可有名帖?“


    王邺摇摇头,“叔叔可在府里?“


    大同打量眼前的人,檀色衣袍,腰环玉佩,长得又仪表堂堂,眉眼与大公子略似,只是平添了几许贵气。


    “见过邺公子,大公子正在府中,小的前去通报!“,大同躬身行礼道。


    “不必扰烦,我自行前去“,王邺摆手道。


    语罢,王邺带着忧思进了别苑。他原本想做个度支,理清晋朝税务,但父亲命他做中书监。其中又逢朝臣阻拦,最后落得个詹事的官衔。


    詹事是后宫与外朝的枢纽,名高实微,这是圣上的意思。虽然如此,但王邺仍不想轻易放弃,眼下另立新都,旧的税制已经不能满足新的形势了。


    他还没入中堂,便被小厮撞见了,言语之下,才知叔叔还在小憩。他本想在此等上一会儿,但奇怪的是没等来叔叔,倒是迎来了张氏。


    “婶婶“,王邺起身作揖道。


    张氏点头,她略带犹疑地坐到右首,芙蓉袖中的手紧张地捏着手帕,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婶婶,有话?“,王邺试探性地问。


    张氏也不再隐瞒,她未语先叹,秀眉微蹙,“子渺,今日中军亲临府邸,训斥了他一番,我虽不知道为何,但也猜了几分。“


    王邺倒是不知今日父亲也来了,他侧着脑袋问,“叔叔,他怎么了?“


    “风月场中的糊涂事儿“,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千言万语终化做一声叹息。


    王邺似乎知道了。这月以来,不少关于叔叔的传闻无止息地在他耳边聒噪。


    有人说,王启被彩楼巷的舞姬迷昏了眼,夜宿彩楼巷,醉酒舞场中。也有人说,王启接下来不献树了,改献美人了。


    “叔叔的清名要紧,侄儿能做什么?“,既然张氏凑巧地出现在这,那么她定是有了主意。


    张氏看向他,眼中带着感激与欣慰。她朝侍女看了一眼,侍女会意,从里间端出一个案板,上面用红绸盖着。


    “这是我的随嫁,价值千金“,张氏掀开红绸,一顶金凤翠羽镶珠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王邺看着凤冠,一脸疑惑。难不成她想用凤冠劝退舞姬?也是,得了这物件,舞姬一生无忧了。


    “还有一件“,张氏从袖中掏出一把乌金鲵纹匕首,她拔出匕首,刀刃发出冷白的光。“也一同送她。“


    王邺又看向匕首,又是满眼疑惑。他对女子之间的“谋略“实在不懂。


    张氏拿着匕首,她的眉眼映在刀刃上,哀愁的,肃厉的。


    “劳烦,子渺代我送去“,张氏将匕首合上,随手扔在了案板上,不小心砸在凤冠上,发出清脆的扣玉声。


    王邺允首,他问可还有什么话带给舞姬,张氏只是摇头,一言不发。随后,她携侍女离开中堂,鹅黄的背影好似一片秋叶,未衰而落,飘飘然,坠于灰黄尘埃之间。


    王邺看着华丽的凤冠,似乎味到一丝哀凉,一种属于女子的悲伤。


    马车在路上行驶,车内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顶盖着红绸的凤冠、匕首。


    彩楼巷,这是王邺第一次来。刚驶入巷口时,丝竹之乐便已飘荡在耳畔。入巷后,人声吵嚷,夹杂着杯盏破碎声。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消愁醉梦的地方。


    “公子,到了“,拙功左右扯着缰绳,生怕马嘴碰到了醉鬼的身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巷子外面窄小破烂,里面却别有洞天,灯火通明,繁盛得要紧。


    王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端案板的小厮。他本就仪表出众,在一群潦倒醉汉间显得格格不入。尤其身后的红绸案板,迎来了无数人的目光。


    最先捕捉到他的是女掌柜,她睄了一眼,便知其来头不小。手绢往袖中一塞,扶着楼梯下来问,“敢问公子贵姓?“


    王邺收回好奇的目光,看向问话人,没有听清说什么。


    女掌柜被他这么一看,倒生了羞怯,心里暗叹,真是潘安一般的人物。


    “拂絮子可是这里的人?“他依稀记得舞姬的名字。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使叔叔惹出许多麻烦来。


    女掌柜迟疑了半刻,“拂絮子今日有客来访,不献舞“,她的目光始终停在对方脸上。


    王邺犹豫了一会儿,环顾四周,看向楼上的空位说,“我等她。“今日必须将委托之事办好,让叔叔迷途知返。


    女掌柜暗自叹息,恨自己不晚生十年,凭她的姿容,那绝不比拂絮子差!


    王邺自顾自地朝楼上走,这种在弦乐间升腾而上的感觉与登山不同。登酒楼,未饮而微醺;登山楼,清醒而多怀。


    他挑一处视线好的位置,观览着楼下众人。心底生出了疑惑,人生在世,当追求何物?声色犬马,庸碌无为,岂非不丈夫。


    楼下饮酒的人,一定是酒色之徒吗?非也,苏秦好饮,能成六国之事。哀帝远色,仍亡汉室基业。可见,酒色无辜,事在人为尔。


    王邺不自觉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刚送到嘴边,楼下传来打斗声。两个壮汉红着脖子动粗,一个摔在了桌子下,一个撞到了扶梯上。


    “酒催人性“,王邺感叹道,遂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沉吟之际瞥见对面有一熟悉的身影。虽是侧影,但颇为醒目。他所见女子大多端正婉丽,此楼女子又多了几分娇媚,大抵如古人云:温柔似水。


    可对面的人不同,她倚在栏杆上,望向楼下,神色淡漠,事不关己。她没有窈窕媚人之姿,自不能惹人怜爱。但眉宇间的英气,却是人之少有。


    王邺如此细观的原因——她是偷砚嫌疑人。


    “拙功,在这不要走动“,王邺安排好之后,迎着对面走去。


    他绕过漆柱,拂过纱幔,越过重重阻碍,最终站在她身后。


    “陆家婢女,可还认得我?“,王邺问。


    冷不丁的一句话把苏隐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身,后腰抵在栏杆上,满眼惊讶地看向他。


    “古砚于你不过废石,于我却如珍宝,自还,便可免罪。“


    苏隐想往后退,但腰背抵着栏杆,已没有退路,她只能一边应付他,一边往栏杆一侧滑,“什么砚台,我不知道!“


    “梅山的,不是你吗?“,王邺见她欲走,遂往前一步,跟她亦步亦趋,又保持距离。


    “我没去过梅山“


    “那你去的哪里“


    “不知道“


    “偷砚?“


    “没有!“


    “换砚?“


    苏隐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犹疑片刻,赶紧说,“也没有“。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语气和缓了些,怕他看破,又悄悄地观察


    他的脸色,刚好眼神碰到一处。


    许是做贼心虚,苏隐连忙闪开眼神,但为时已晚。


    “你也是替主卖命,我不追究你,你的主人呢?“,王邺似打了一场胜仗,他得意的笑了。


    苏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旦搭了腔,就等于默认是她换砚,可是不说话,氛围又有些怪异。眼看敌人步步紧逼,她迎难而上,睁着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王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瞪弄得不知所措。以至于都忘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后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散着头发的男子扒门而出,他身着灰紫对襟长衫,宽袖外罩一层薄纱,腰间系着玉绕璎珞。衣随人动,香逐风浮。


    他一手按着朱红的门框,一手扶额,良久,抬眼环顾左右。见他的婢女被一个衣冠禽兽围堵。不由分说,陆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待他扭头,上去就是一拳头。


    陆琅大笑道,“宵小之辈也做登徒浪子!“,他带着七分醉意要去揍人。


    苏隐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陆公子使不得!“


    陆琅眯着眼睛,两颊微红,泛起笑窝,“如何不行,本…本公子在此,谁…谁敢造次!“他拍着胸脯,不顾阻拦往前倾,像一只倔强的白鹅。


    远处拙功见自家公子被打,也顾不得命令,抱着案板冲了过来。


    王邺直起身,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拭嘴角,帕子上沾了点点腥红。他生气地向陆琅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怼在朱红的栏杆上。


    陆琅仰头,长发飘在栏杆一侧。在烛光摇曳下,灰紫色的长衫像染了一层薄霜,朦胧飘逸。


    “你个疯子“,王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他微微地松来了手,并不想伤他性命。


    “哈哈哈——“,陆琅大笑,他仰着头,双臂舒展,长袖在风中飘荡。霎时间,他眼眸里闪出异样的光,说不清是烛光还是泪光。


    王邺松开了手,负气站到一侧。


    苏隐连忙将陆琅从栏杆上拉下来,陆琅好似瘫痪一般,将全身的力都压在她肩膀一侧。她咬牙扶着他,没成想踩到他的衣摆,布料轻滑,二人“砰噹“一声,摔倒在地。


    丢脸,实在是丢脸。苏隐推搡着他,催他赶快站起来,情急之下竟忘了他是个醉人。正当她为难之际,“呲——“一杯冷水泼在了陆琅的脸上。


    一抹草绿色裙摆出现在眼底,苏隐抬头一看,这不是陆公子拜访的舞姬吗?


    陆琅被冷水一泼,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吐出茶叶,诧异地看向诸人。


    苏隐赶紧扶他起身,从袖口掏出帕子擦拭他的衣服,动作迅速且潦草,像是急于应付差事。


    “王子渺,你也在这?“,陆琅走向他,瞅着他流血的嘴角看。


    王邺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眼底透露着无奈与轻蔑。


    “你受伤了?“,陆琅先是一脸茫然的关心,随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王子渺,洛中学社一别,别来无恙啊!“,陆琅笑道。


    苏隐心生疑惑,她悄然观察着陆琅,见他眼神清亮,言语通顺,与之前的迷朦疏狂之态区别甚大,难不成他根本没有醉,只是借酒发疯吗?


    王邺瞟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淡淡地说了句,“学社不复,陆公子倒是没变。“


    陆琅见他欲走,急忙拦着,“子渺兄,别走呀!你我久别重逢,应当聚上一聚,秉烛夜谈不是?“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王邺泠然道。


    拙功一手端着案板,一手为公子开路。


    “送你块古砚如何?“


    王邺停住了脚步。他转身向后看,看的不是陆琅,而是他身侧


    ,正叠手绢的人。


    一严厉而冰冷的目光刺向苏隐,森森然,她被盯的发毛,又不敢轻举妄动,石化为一尊像。


    “你要她?也行,小隐你去吧!王家比陆府要阔气!“,陆琅见二人不搭腔,遂将苏隐搬到身前,将其推搡到他跟儿前。


    苏隐欲哭无泪,手绢在掌中发抖。害怕之余,不免在心底骂上两句小人。


    “好,那就多谢陆公子了“,王邺愣了半晌,忽而一笑。


    苏隐不必抬头,便知这笑容定是阴森恐怖至极。伴随着一声“要“与“好“,她的命运随之沉浮,像昏河上的一片树叶,起伏不定,没有归宿。


    “子渺兄别急,这婢女性子野,还需调教一番。眼下的古砚倒是现成的,不知道能不能换回府上的响羽箭!“,陆琅正色道。


    王邺看着那双渴求又担忧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淡笑。想不到这么多年,陆琅还是惦记着那几支箭。如今,命仆偷砚,为的也是这!


    “路上遗失了几支,还剩一支“,王邺装出漫不经意的模样,又说,“古砚,她,在下都要。“


    苏隐一惊,怎么话锋又指向了她?她悄悄移着碎步,想逃离众人的视线。


    “好,一言为定!“陆琅紧握双拳,一脸严肃。对于塔娜,他从不亵渎。


    彩楼巷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歌乐声也渐渐消歇。当夜幕降临时,四处陷入一片沉寂。


    陆琅坐在马车中,苏隐走在马车外。谁也不说话,谁也都不愉悦。


    陆琅在想,当年学社下注的响羽箭一共九支,如今怎么就剩一支了呢?王子渺也太粗心了。不过,所幸还有一支。这是属于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攥在手中。


    苏隐在想,夜间的路为何这样长,这样的曲折。她像一只小船一样,在无尽的水雾中迷了航。


    路,巷子,墙壁,朱门,石狮……


    深夜,梧桐叶被风吹的“哗啦啦“,各种自然之声在夜间独奏,发出圣人笔下的天籁。